郑先勇长舒一口气,冲门前候着的数位将领微微点头,几人转瞬便消逝在月色中。郑先勇扭头,看着依旧在转着茶杯的老友,刚想再宽慰几句,想起自己那大婚当日被新郎官丢下的女儿,欲言又止,只是摇了摇头,反身处理军务去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
紫金山上的韩家军士们还沉浸在大胜的喜悦和蛟龙腾空的惊异中。齐大少打个盹的功夫,原先生龙活虎的齐白钰和张舟粥就被卫兵们血淋淋地抬进来,给两人处理好伤势,天已大亮,哨兵来递消息,下山的路已全部堵死,退无可退。
“镇西王侯入城,并没急着上山,而是镇压灾民,接管南京朝廷,清缴城中不愿归降的百姓,一切办妥,南京城已被他彻底握在手中,才派人递消息过来,说我们家老爷子是屹立朝堂之上一股清流,铮铮傲骨,他很钦佩,当今圣上,荒淫无度,民不聊生。为国为民,镇西王才出此下策,起兵夺权,救百姓于水深火热。”齐白钰又笑了笑,“反正大概意思就是希望我不要不识抬举,老老实实把莫青衫给交出去,不然就把我们都杀了。”
“啊?”张舟粥满脸疑惑,“他不是在劝降你们吗?怎么话锋一转,要把莫姑娘给交出去?”
“圣上无后,余丹凤因为你家的事被牵连,再无储君可能,福王年迈,这皇位,其实迟早是镇西王的。镇西王入京,就是来笼络京中势力,收权己用,朝堂之上的人,甚至圣上都心知肚明。”齐白钰咧出个苦笑,“不过竹林党又臭又硬,余子柒只能慢慢拢权,谁能料到真龙降世,声势浩大至极,天生的至尊圣君,镇西王?这皇位再落不到他头上。”
“你知道莫青衫已经。。。”
张舟粥话音未落。
“我知道。”齐白钰满脸苦涩,“现在,我,我大哥,韩家军,齐家,对镇西王侯都无关紧要,甚至莫青衫也无关紧要,镇西王和天下人的眼里,只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没都没了。。。”张舟粥突然想起先前武当那晚,他从噩梦中惊醒,看见那个毫无睡意,柔弱,孤独,不再那么讨人嫌,从王妃,剑主等身份中抽离出来的可怜女子。他这才明白齐白钰一直有些悲悯的眼神,反应过来,声音抬高,皱了眉头,“你要出卖莫青衫?”
齐白钰放下羹碗起身,背过身去,在房中踱步。
半响才能开口。
“其实我只是个困在案牍教条里的,不曾见过人间的齐家二少爷,这样的人,这样的我嚷嚷着要天下公义,人不再有三六九等,想想真是笑话!”
“近几年算是风调雨顺,奈何我朝地广,每年各地仍有灾情,我看着案牍上那些死去的人数,只是虚伪的悲凉和叹惋。”
“直到我来南京,看见真正的灾民,看见吃不起饭的人,看见横尸街头,看见卑贱,看见抬不起头的人。。。原来那些数字,是那么的残忍。”
“这不是天灾,这是人祸,这是政治斗争的结果,为了一步棋,受苦的是活生生的一城百姓。”
“我到如今才能想通,齐白钰,齐家二少爷,大理寺左少卿,在这天下之局中,不过是一枚小小的棋子,无足轻重。”
“论兵法,我和我大哥都不如余子柒,被围山时,我大哥不够果决,如今,南京城已经被余子柒彻底接管,就算杀出一条血路,也没办法藏匿民间,退路只有死。叶先生走了,蒋观主走了,韩家军的将士,朝天宫中弟子,杨家村的村民。。。不能再死人了。”
齐白钰不肯回头,轻轻耸了耸肩,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在啜泣。
“一个人,换数千条性命。。。”张舟粥不自觉地学着齐白钰先前的样子笑了笑,“不是,齐二少你可是光啊,天下最正直,最良善的人就是你了,天下文人,谁不知道苏三清苏先生拿你当下一任的竹林领袖,外界的竹林党和百姓不知细情,眼巴巴地瞧着莫青衫肚子里的孩子,觉得挖槽,圣上昏庸无道还他吗的不下崽,国无储君,本来是要闹事的,竹林党想着架空皇权,而镇西王恨不得一屁股把圣上挤下龙椅。结果争着争着莫青衫突然怀上龙种,逼得镇西王直接造反。你三弟也是个臭傻逼,这种时候把蛟龙给放出来,百姓们人都傻了,哇!真龙嗷呜一声来到世间,他来了,他来了,我们的大救星他来了!虽然你我心知肚明孩子已经没了,可在外界眼里你就是把莫青衫和真龙天子主动送入狼口,你有没有想过会背负怎样的骂名,哇我都不敢想,齐二少你一代天骄,成为茶余饭后嚼舌根的对象。。。咳咳咳!咳。。。”
张舟粥说得又快又急,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嗽起来。
“你师姐说的对,你难过的时候,屁话就会特别多。”齐白钰垂下头去,叹了口气,“不必劝了,得让你们活着。”
抬手开门,迈出门槛,声音从身后响起。
“你知道这世上最讨厌的四个字是什么吗?”张舟粥攥紧手心,他看着手心里的素雪长剑。
无能为力。
“齐二少,我不是个聪明人,莫姑娘活得不容易,我师姐。。。我没法想象她醒来后的难过,至于我,我身上背着张家,那墓园子里,我张家几十口人的命,我接了剑,我背着我师父的命,我得活下去,咱们得活下去。齐二少,我们同生共死过,你是个善人,莫姑娘总臭脸,说实话挺讨嫌的,但她不容易,我知道你知道,所以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信你。”
“嗯。”
张舟粥看着那个背影在阳光下渐渐拉长消逝,他闭上眼,强迫自己躺下入睡,他需要休息,需要用最快的速度让自己重新站起来。
他倚剑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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