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震动越来越强,随着酒馆门的吱呀一声打开达到巅峰,吧台上好多杯子滚下来摔得粉身碎骨,但接着就完全平静了。三个人走进来。三个普通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放哪儿都毫不起眼,他们走在黑人的街上走在白人的岸上或被一刀捅死在利比亚的战乱区,我担保都不会有任何人意识到世界上少了这三个人的存在。但他们踏进来的时候一直铺在台阶上当做门槛的那条粗大青石忽然粉身碎骨。凡是长眼睛的都看到了这个,于是所有人不约而同喝下一口酒,以确认自己身在现世。走在第个的人站在门口环顾室内,我观察着他,发现他的眼神重点是安全出口,吧台后的储存室门,厨房入口,以及窗户。第二个径直越过他,走到对门的死角,站定。第三个的位置跟前两个形成三角。一气呵成,娴熟老练地站位呼应,队形控制力辐射整个酒馆。他们面无表情,也不跟任何人有眼神接触。这时候,站在门口的那位很斯文地开口说:“我想知道,有一位大卫迪先生来过这儿吗?”声音低得简直不想让人听见。我忍住了回头和约伯对望眼的冲动,低下头去,今晚不知如何告终。他又问了一遍,一点儿也不着急,甚至也没有流露真的需要打探什么消息的意思,仿佛只是循例。就像要抓你时会念的:你说的话会成为呈堂证供。但他们的架势,不是来抓人的不是来立威的。当然,更不是来喝酒的。但愿这想法大错特错——我觉得他们是来灭口的。酒馆里沉默得足够久,约伯双目微闭嘴唇嚅动,念念有词,以我对他多年了解,他这会儿肯定在祈祷盼望老板突然杀回酒馆,拍着胸膛上前说哥们儿这地盘我的有事您找我。但老板此刻不知睡死在哪个娘儿们的胸膛上,而大家都以“你收钱你管事”的督促眼神望着约伯,没奈何,他只好挺身而出。“你们要干什么?什么大卫小卫啊?我们这儿都是本地人。”人们的心声大概都默默变成了:这位兄弟挂了白份子钱不知该随多少。那男人应声转向约伯,他眼珠灰黑,光泽犹如弹珠,声音还是低微,却字字杀伐不容抗拒:“请不要说谎,谎言无谓,我们没有太多耐心。‘约伯囧了一下,自从他十八岁之后,说的谎如同天上繁星,口水溅湿过无数人的衣袖,还是第一次得到这样义正词严的告诫。但他极速恢复自己混不吝的人生态度,耸耸肩,那么,我们就帮不到你了。”第一个人垂下眼睛,重复了一遍:“那么我们就帮不到你了。他走近约伯。其他两个人也开始动,走向离他们最近的酒客。就像脑袋在沙子里完全埋好了的鸵鸟,大家木然握着手中的杯子翻着小白眼,任凭波本威士忌白葡萄或者性感沙滩在里面抖成筛子.自己硬是一动不动。第一个人直端端走到了吧台前,离约伯只有五十厘米之遥,他低了低头,动作庄重肃穆,像礼节或仪式然后说:“再见。”他的手摸向自己腰部,而后挥出,动作像初春的第一滴雨那么柔和,像顶尖舞者在音乐最高潮时的忘情旋转,像歌颂,或呻吟,优雅得近于梦幻,甚至在大家都认识到他手中挥舞的是把长刀之后,还是有点儿忍不住为那种杀人的韵律感怡然出神。长刀和西瓜摊上常出勤的那种模样,薄,大片,飞快,刀把长,握着带劲,劈着给力,带风,此刻暂时的归宿地是约伯颈侧大动脉。受害人猪一样伸着脖子站那儿,眼睛瞪圆,一动不动,我一面脑补着他待会儿轰然倒下,颈部鲜血射出一丈远在地上铺成扇面的场景,一面还有心情感叹那位仁兄有生之年是不怕失业的了,就这手活儿,上哪个屠宰场不是坐第把交椅!但屠宰场其实也不是那么好混的。如果有人来搅浑水的话。手起,刀落。咔嚓。凭我的专业知识,我敢赌两个脑袋,他绝对没有砍中动脉,连根毛都没擦着。搅局的,不请自来的,卡在刀锋与约伯之间的,是冰。最普通的那种冰,从制冰机里整桶整桶拎出来用的,视乎需要,可大可小。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的冰。如假包换,纯的,冰。大家都愣住了。这玩意从哪儿跑出来的?谁也没注意到另二位不速之客已经进入酒客的密集区,手上部握着一模一样的刀,很轻松就可以去到一巴掌打死七个的光辉境界。但他们显然也被那块小小的冰镇住了。三人对望,四周一片死寂。差点死翘的约伯还是那副死蠢的样子。我知道这小子满世界哪儿都混过,他绝不是吓大的,自救一样没门,他也不是少林的。他站在那儿好像给吓傻了似的八风不动,一定有他的道理。我飞速扫视了一眼整个酒馆,在场的都是熟面孔,一个礼拜见最少四次。到底是谁神不知鬼不觉掷出那块冰,角度力度速度,都神到了像在上演科幻片的程度?莫非我不是唯一一个躲在十号酒馆浪费生命的人?这问题暂时没答案,杀手缓缓抽回刀,那块冰粘在上面。不,我说错了。不是粘,是有一部分嵌在了里面。冰块的边缘簌簌落下,或化为水滴。剩余部分在灯火下辉煌如钻,晶莹透亮,视钢刀如豆腐。那是一个字母。j。j字显形的瞬间,那人的脸色深深地变了,他垂下手臂,指尖轻轻一旋,长刀便不知所终,害我忍不住沉思默想这体积耳朵眼儿里必定藏之不下,莫非是往菊花里夹?三人背对门成掩护阵型退却,一面逐个打量在场众人,每眼都看得专注用力,像在脑子里绘神画影,以备来日捉拿。吱呀声响过,他们很快消失在黑暗中。酒馆的紧张气氛延续着,延续了大概,呃,大概一秒钟,角落里忽然声暴喊:“老子五个六,你喝!!”还有人跑到点唱机那里去嚷嚷为什么长期没有《十八摸》。此起彼伏的声音马上填充了所有空间,像压根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我看了约伯一眼他没有要跟我说话的意思,又坐下擦那些半辈子也没干净过一回的杯子,头都不抬。为了压惊,我多喝了两杯glenlivet,当酒客走得七七八八,我裤袋里的手机忽然滴滴响起来,我摸出来一看是闹钟,该给afk那个倒霉蛋换药了。约伯跑到后面厨房死不出来,我逡巡一圈不见他,只好直奔家去,路上仿佛听到摩托车在附近道路往复飞驰,不知道是哪家飞车党顶风作案,明天又会在电视上抱着叔叔的大腿哭着说“不要卸我的轮胎”。到家,换药,这一次之后,针对某几种微量元素的蜇台疗法开始起作用,两小时内那个男人应该就会清醒过来了,我搬了个凳子坐在他床头,看《伤寒论》。他果然依时恢复神志,很有礼貌地跟我打招呼:“你好。”没有跳起来掩住胸部惊慌乱叫你是谁我是谁什么的,这位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大人物。我向他笑笑,“感觉怎么样?老子的英语也不是不ok的。他想了下迟疑地说“还,不错。”转头观察周围的环境,不大有把握地说“我在私人医院?”我看了看丢在墙角的那一堆方便面外包装及调料包,耸耸肩,“差不多吧。”他显得有点迷惘,但注意力很快就转到了身体的感觉上,他咂嘴,擤鼻子,左右弯脖子,动作无聊得没法看,我好心提醒他:“别太大动作,你还虚得很。”他看着我,“我应该在二十四小时内死去的。”逻辑有点不清楚,但我明白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