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你这贱人敢抗君命!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看我收拾你!“朱三太子拾起匕首,浑身抖得象一片秋风里的枯叶,抬手就要去扎小道姑,梦姑连忙把他拉住,扑通一声跪下了。朱三太子回头一看,勃然大怒,举手就朝梦姑狠狠刺去。梦姑一闪,匕首划破了衣袖,把胳膊刺了一道长长的血淋淋的伤痕。小道姑不顾一切,大声叫喊起来:“杀人啦!朱三太子杀人啦!……”
梦姑没有挨第二刀,满兵已冲到洞口。所有跑上山来的人,一个也没逃掉。
下山时,又出了意外。窄小的山路,只容一人行走。道士师徒两个男人在前,由四名满兵两前两后地押着;妇女用长绳绑成一串,隔着一队满兵远远跟着。山路一弯,正临悬崖,那老道用不知何时脱开捆绑的双手,一把抱住朱三太子,纵身便向悬崖跳了下去。女人们尖声乱叫,满兵也慌了,队伍散乱了好一阵。后来领兵的将军下令放箭,满兵沿小路密密站成一条线,箭如飞蝗般嗖嗖she下悬崖,随后又用长绳吊下满兵去看究竟。女人们被押进虹桥镇巡检所,不知道那次搜索的最后结果。但是第二天,她们看到了巡检所门前的旗杆上,高吊着老道士的人头……实在是梦姑这些年太苦了,后来的经历对她都不算什么,她漠然处之。只在刑部把她们分派给各王府贵宅为奴时,她突然意识到,从此再也不能与母亲、妹妹见面,这便是生离死别,她这才抱着亲人恸哭,哭得极其伤心,泪水滔滔不绝,仿佛借此把这么多年的屈辱、痛苦、爱和恨都哭个干净。
她果真哭干净了,从此变成一个冰雪般的人。本来就没有笑容,现在连愁容也没有了,气得如同一潭秋水,淡得犹似一缕轻烟。因为这,入简王府后那一顿凶暴的鞭打,男子汉们都在呼天抢地,叫爹喊娘,她却始终一声不出,使茶上主管十分惊奇,把她讨去做了茶上奴婢;又因为这,她被侧福晋看中,退了那个饶舌的侍女,把她要来做了身边奴婢。她今天就是跟着侧福晋来安王府拜寿,照看侧福晋的女儿的。
竹叶儿簌簌响,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十二三岁的格格儿,手拉手地走了出来。身穿银红缎袍的是简亲王的三女儿,身穿雪青缎袍的是安亲王的三女儿。两人小时候就是相互来往的好友,近两年见面少了,这一聚会,就有说不完的知心话儿:“……你后额娘对你还好吧?问话的是简亲王的女儿,她岁数稍大些,有点儿做姐姐的味道。安亲王元妃四年前去世,现在这位年轻的那拉氏是继福晋。
“也就罢了。就是我父王,老疼着她养的那小格格儿!”“总归是这样的,疼小不疼大。听我额娘说,你后额娘养那小格格的时候,差点儿病死!”“真的!她住的小院都封了,谁都不许去看。后来她病好了,又说小妹妹命硬,犯了什么星宿,抱出府去养了,到十个多月才又抱回来的。”“你喜欢那个小妹妹吗?”“喜欢!可乖啦,长得好看,小嘴甜极了!才两岁多,什么话都会说啦!”“是吗?抱来跟咱们玩玩好吗?我一个小妹妹都没有。”“好!好!岳乐的女儿跳着拍手,立刻叫她的侍女去禀告福晋。济度的女儿转过头,对梦姑吩咐道:“阿丑,你也去,帮着抱小格格儿!阿丑——这是梦姑在简王府侧福晋那里得来的名字——默默对小主子一屈膝,随安王格格的侍女去了。
安王福晋那拉氏正抱着那个小格格看戏。小格格听话地一动不动,只闪动着两只大眼睛东瞧西望。一听说姐姐要她去花园玩,立刻张开胖胖的小手往使女身上扑。台上的《占花魁》正演到《受吐》一折,卖油郎秦钟的温柔体贴、善良真诚,被伶人云官表演得淋漓尽致,尤其使廊下的贵妇们感动。那拉氏正巴不得有人把孩子领走。
简亲王侧福晋的席位就在旁边。她见阿丑在歌吹彩衣面前也那么低着头、目不邪视,心里好笑,想寻点儿开心,便说:“阿丑,你也不抬头看看,多风流美貌的秦小官哪!梦姑只得通过面前那扇花瓶形的壁窗,对戏台看了一眼。
被赞为风流美貌的秦小官正侧脸向名ji王美娘倾吐心曲。
梦姑不在意地低了头,她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她后退几步,转身跟随抱小格格的侍女走了。身后传来她的女主人带笑的声音:“这个阿丑,是我亲自选来的,难得她是个哑巴,酒色财气全不沾……”梦姑静静地亦步亦趋。前面那位使女换了一下手,小格格那张天真无瑕、非凡美丽的小脸就突然正对着了梦姑。一个颤抖从头顶滚到脚趾尖,梦姑觉得心被铁爪子猛地抓了一把,疼得缩成了一团。天哪,这不是她的女儿吗?……但愿这不是在作梦,但愿这不是在发疯!……小格格全神贯注地盯着梦姑,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从密密的睫毛下简直要望到梦姑心底。那双黑白分明的、晶莹动人的眼睛!梦姑在给孩子喂奶的时候,曾经怎样抚摸过、亲吻过这双眼睛啊!女儿,一双比画儿上金童玉女还要可爱的女儿,曾是她生活的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希望……梦姑心慌气短,眼前发黑,一片又一片白蒙蒙的雾从眼前的黑暗中飘过去,她支持不住,马上要晕过去了。可那小格格突然从使女肩膀上向她伸出小手,清脆地喊道:“嬷嬷!西提乌伦比逼!这一声明明白白的鞑子话,使梦姑浑身一激灵。她顿时清醒过来,眼前的白雾消散了。这是一位裹在绸缎金银里的格格,注定一辈子享受荣华富贵的郡主,怎么会是她那已经落入狼腹的女儿呢?
梦姑伸出了手,小格格一下子就扑到她怀中,搂住了她的脖子。这温暖的、微妙的接触,在她心里唤醒了受过重创的母爱,说不清是幸福还是痛苦的热流冲激着她冰凉的心,多少日子来她完全干枯的眼睛,竟湿润了。
雪青袍的格格先跑来抱去了小妹妹,银红袍的格格赶上去抢夺,嘴里不住地嚷着:“哎呀,多美的小奴恩!可爱的小奴恩!两人争着搂她、抱她、亲她,弄得她大声叫嬷嬷。
两个姐姐把小格格带到花圃,吩咐侍女们采来许多玫瑰、月季,插了小格格满头满身,又把五颜六色的花瓣穿成芳香四溢的花串,戴在小格格头上、脖子上。不大工夫,她们四周就堆满花朵花瓣,招得蜂蝶纷纷,围着三个女孩儿乱飞。小格格不肯离开梦姑,总是牵着她的手,或是倚在她怀中,似乎这样她才笑得更开心,喊叫得更痛快。直玩到太阳平西,天色渐晚,她竟躺在梦姑怀里,把小小的可爱的头紧贴在梦姑心房,安安稳稳地睡着了,睡得非常甜美。
保姆来接小格格了。梦姑伸手递出孩子时,竟一阵心酸,手臂不自觉地一抖,小格格猛然睁开了眼睛,看了看保姆,又转脸到处寻找,一眼看到梦姑,立刻探出身子向她扑过去,大喊着:“嬷嬷!我要嬷嬷!我要嬷嬷!梦姑不得已接住了她,她搂住梦姑再不撒手。所有软的硬的办法都使了,全都没用,小格格放声大哭,又喊又叫,身子乱踊乱动,闹得众人手足无措。安王福晋和简王侧福晋闻讯赶来,也没法使小格格离开梦姑。一时间孩子哭,大人嚷,骂侍女,骂阿丑,骂不懂事的小格格,乱成一团,谁也听不清别人说什么,谁也拿这个两岁的尊贵的小郡主没办法。
“乱嚷什么!威严的声音不耐烦地一喝,乱糟糟的喧闹立时平息,下人们都赶忙跪倒。这是下朝回府的安亲王。福晋迎上去唠叨了一遍,岳乐惊异地耸耸眉头,亲自走到梦姑跟前,疼爱地说:“冰月,好孩子,看看我是谁?小格格不放开搂着梦姑脖子的双手,转过脸看到安亲王,含着眼泪笑了,用叫喊得有些沙哑的声音委屈地喊道:“阿玛……”“跟阿玛回屋里去,该吃饭了。”“我不!抽抽噎噎的小格格更紧地搂住那简王府女奴。
岳乐轻轻地、不为人觉地叹了口气,说:“阿玛给你带了一对小白兔,不去看看吗?来,阿玛抱你!小格格犹豫了:小白兔该多么可爱呢?……让又高又大的阿玛抱着,一定很快活的!……“来吧,冰月。岳乐真的伸出两只手。这是两只从来没有抱过孩子的、坚强有力的高贵的手。
小格格贴着阿丑的脸,娇爱地说:“嬷嬷,我去看了小白兔就来找你,你可不要走啊!简亲王侧福晋在一旁急得直嚷:“阿丑,快答应,快应啊!阿丑只好点点头。小格格这才放心地扑到安亲王手中。可是这双舞刀she箭的手,却经不住一个两岁娃娃的重量,差点儿把小格格摔了。阿丑惊慌地啊了一声,连忙蹲身用双手去接。这时岳乐才看到了一直低头不语的这个女奴的面容:高颧骨、深眼窝,瘦削的双颊,尖得象钉子的下巴,怪不得叫阿丑。只有眼睛又黑又亮,不算太丑……岳乐对简亲王侧福晋说:“弟妹,这小丫头把你打搅得够了,真对不起。我要赶快带她回去,不能送你了,请不要见怪。简亲王侧福晋连连笑道:“王兄别客气,自家亲戚,说什么见怪不见怪的?你快请回吧,有嫂子送我呢!安王福晋那拉氏送走亲友后回到她那精巧华美的寝宫,只见岳乐已脱去朝服,只穿一件洒金月白紬衫,手里端着一盏茶,在屋里走来走去,脸上一团烦躁。远远地,能听到小格格还在哭闹,大概已抱到后院去了。
那拉氏有意地笑道:“听听,这小丫头还在哭。这也算是前世的缘分?岳乐看她一眼,皱皱眉,没有答茬儿。
“刚才简王侧福晋答应把阿丑给我了。她还说阿丑的好处就是丑,分不去男人的心。你瞧她说得多有意思!我也得想法回她件礼物才是……送她一片绸子,可好?岳乐又看她一眼,还是不说话。
那拉氏急了。她是继室,按年龄她可以当岳乐的女儿。到了这种时候,她可就瞪眼了:“你怎么不说话?你……”“行了!别嚷了!岳乐立刻接口说:“白费心机!跟你说,半个月内,这孩子要送到宫里去。”“啊?你疯了?那拉氏大惊失色。
“你胡说什么!岳乐面色很难看,叱责着福晋:“这是皇上的亲口谕旨。皇贵妃丧子以后,想收养几位小郡主在身边,也好冲淡哀思,有所寄托。那拉氏一下子哭了:“她把我的孩子弄了去寄托哀思,我的哀思往哪儿寄托呢?岳乐叹口气说:“你怎么糊涂了呢?这是皇上的恩典呀,别人家想还想不到呢!再说,又不是你亲生女儿……”“不是亲生是亲养!这小东西多招人爱,你还不知道?我实在舍她不得!……怎么单要咱家的格格?”“简亲王家两个,顺承郡王家一个,咱家一个。皇贵妃抚养,将来得公主封号,食公主俸禄,这还不是天大的好事?……再说冰月进了宫,你也好时常进宫去给皇太后、皇贵妃请安,那可是我们满洲的非凡女子,好好学学她们的见识和胸襟吧!听了这话,那拉氏的激动略略平息了。实在也难怪她。她是在初产子殇的悲痛空虚的情况下,得到这个玉女儿似的小格格的,疼爱之情一点不亚于亲生。丈夫几句话点明了关节紧要处,她只能接受这无可更改的决定。她看了看丈夫心事重重、双眉紧蹙的面容,叹口气,反过来安慰地说:“你也不要这样忧烦了吧。着人给你上些点心好不好?说着,递给他一把扇子:“大生日的,皇上召你进宫,就为的这件事?岳乐不看福晋,也不回答,无缘无故地把摺扇撒开,合上,撒开,再合上,又心不在焉地在胸前搧了两下,说:“我到书房去坐一会儿,谁也不要来打搅我!随后他背着双手,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