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至今都记得那是万千个练习钢琴的寻常下午之一,徐昭呆在二楼处理公务,以他的钢琴声作为伴奏。他弹奏的是ilightway(poeticoods,op85,b161),ttovoce的b大调开篇,仿佛宁静和谐的下午,夕阳慢慢铺满整个河畔,海鸥啄食,人影稀疏。
而后欢快的变奏宛如船只划开的粼粼水面,年轻壮硕的海员们下船吆喝,集市的花灯亮起,一个盛典又在黄昏河畔举行。等他弹完一曲,夕阳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投了进来,堪堪地到达他踩着踏板的皮鞋上。他顺着夕阳望去,只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
窗外一个小孩,朝他指了指从缝隙溜进来的弹珠。
他迟疑地捡起弹珠,打开落地窗,交给那个女孩。女孩却没有露出欣喜的微笑,而是朝他点了点头,裹着一身粉色的棉袄头也不转地跑走了,跟门外的伙伴们回合,走的时候还在他们家的花园里留下两个清晰的脚印。他望着女孩的背影若有所思。然而未等他多愁善感两秒,便听见二楼传来的脚步声,他飞快地奔回钢琴椅。
接下来的每一周,他都见到那个小女孩。
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话,但他擅自地把那个女孩当作朋友。江屿听罢,道:“懵懂的初恋?”
徐衍昕紧张地摆摆手,说:“那时候我还小呢,只是觉得很美好,我们不知道彼此的名字,但我们会送彼此一些小的礼物。她送给我的弹珠、纸牌、纸飞机我都留着,而我也会送给她游戏机、钢笔之类的,但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江屿笑道:“听起来,你们之间的友谊不太对等。你真的没有碰到小骗子吗?”徐衍昕红着脸说,当然不是。
“你不理解就算了,我要回去了。”
他作势要走,却被江屿牵住了手,江屿的手不像他这么柔软,指腹有老茧,江屿轻声问他:“所以那个小女孩哪里跟我相似了?”
徐衍昕不满道:“你刚不是还编排我跟她的友谊。”江屿笑道:“我再也不打断你了,行了吧,小少爷。”他别别扭扭地说:“别叫我小少爷。我只是觉得你们俩的眼睛很像,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甚至觉得你们是同一个人,或者是兄妹。你们的眼睛都很清醒,不像我们这个年纪的人。”
“是吗。但我只有弟弟,没有妹妹。更不可能是我了,我可不住在馨兰花苑。”
“不要老是提起馨兰花苑,虽然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他垂着眼睛,伸直两条细伶伶的腿,“可是我会感觉怪怪的。”
江屿顿了两秒钟,说:“抱歉。我只是刻薄惯了。”
江屿是第一次碰见像徐衍昕这样的男生,懂礼貌、善良到近乎天真而且总是替别人着想,他甚至提前担心起他的暴力和刻薄会伤害徐衍昕了。但徐衍昕显然不这么想,他拉着江屿的衣服说:“走吧,我们已经出来很久了,该回去了。你有什么不懂的题目可以问我。或者我把笔记借你看?但我记的东西很少。”江屿轻笑道:“回教室前,我要去趟何平那里。”
“你找何老师有事?”
“嗯。有点私事。”江屿目光冷清,语气却很淡然。徐衍昕没有多问,自己回了教室。
回到教室,整个班级鸦雀无声,都在奋笔疾书。他刚下,方可施便递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你什么时候和江屿关系这么好了?
徐衍昕只写了两个字,秘密。
徐衍昕的秘密向来很少,他是个近乎“透明”的少年,被管制得很严,不敢有半点掩藏,又因为善良得厉害所以从不说谎,他人生的秘密有三,一个是小时候偷偷地吃了小女孩送他的糖,违背了“不吃陌生人的食物”的教导,但那多半是因为他心里把那女孩当作他人生第一个朋友,二是那场大火,几乎涵盖了他一生所能说的所有谎言,三是跟江屿成了朋友。
有了秘密的人,似乎才更完整。
江屿有很多秘密,其中之一包括他的家庭。
徐衍昕和江屿一起吃中饭,上体育课,偶尔还会一起去图书馆。但徐衍昕从没听见江屿提起过自己的事情,有次徐衍昕偶然想起阁楼被烧,问他现在住在哪里,江屿用窗外的小麻雀一笔带过此事,他在心底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但没等这颗种子发苗,就出了事。
七中每周一有升旗仪式,升完旗,校长要讲话,先是宣布了近期获奖的学生名单,刚结束的外语杯中,叶雨清荣获s市第一,高傲的女生甩着马尾辫上台领奖,经过他的时候瞥了他一眼,而他仍然鼓着掌,不明所以,校长又说起国庆节前的安全事宜,提起不值一提的校运会。
最后就像是“顺便”般地补充道:“我校杰出校友刘志安先生,在体育建材事业获得巨大成功,并且回报母校成立‘志安基金’嘉奖我校贫困学生,而我校多名学生在志安基金的帮助下改善生活,提高成绩,接下来有请刘志安学生为贫困生代表颁奖。”
江屿穿着往日的白衬衫,但扣子系到最上面,迈着长腿,走上颁奖台。他神色淡漠,轻扫一圈台下窃窃私语的学生,说道:“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好,我是贫困生代表,高二(二)班的江屿。”
江屿说了什么话,徐衍昕已然不记得。
只记得眼前的男生幸灾乐祸地跟旁边的男生说了句,就是他,平时这么拽,结果连学费都交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