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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复仇女神(第1页)

无为子领着我和皇爷在黎明青灰色光线下离开白爵观时,我在大门廊檐下一眼就发现了周慕郎。周慕郎端坐在白爵观正门石墩旁,冰冷的后背对着我:“我来接二圣和太子。”什么话也无需多说,我知道他已经对我的前世今生了如指掌。我故意会意一笑:“大司马,您这半夜三更的,要把二圣接到哪儿去?”周慕郎毫不客气地说:“接他上西天,当然也少不了你。”我淡然一笑:“可能也少不了您吧?上西天的事怎么能少得了您大司马呢?”此时此刻周慕郎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他转过身来凌厉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戳在我脸上,上上下下划了无数刀。他的目光渐渐变得迷惑,皇爷孙佩和无为子出现了。周慕郎说:“皇爷,建邺破城了,慕郎亲自来白爵观接你们皇父皇子。”皇爷几乎要瘫倒,无为子托住他,他的脸色一片苍黄,无为子根本托不住他,他最后还是瘫倒在地。周慕郎仰面朝着天井发出一阵狂笑,他面对皇爷呸地吐了一口痰:“二圣啊,皇爷,你早该料到你也有今天。”

我上前托起皇爷,皇爷却头痛如裂,这一次他才是真正犯了头痛症。我用脚勾起草蒲团垫起他的脑袋,然后轻轻按摩他双穴。而周慕郎猛拍三掌,从白爵观房顶上马上跳下五位黑衣人,他们是随同周慕郎进入太初宫的奸细。从绑腿上拔出环首刀齐齐围住我和皇爷,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尖厉的呼叫划破耳际,丽阳公主就披头散发从太上老君像背后离奇现身,她一身珍珠白宽袍大袖锦缎五衽袍,仿佛下凡的仙女一样凭空而降。她的目光似仇恨又像惊喜,如同一道闪电越过一干众人射向瘫倒在地的皇爷。她准确地发现了皇爷,她对面前的我和周慕郎视若无物,她发出一声又一声尖叫然后扑向皇爷。周慕郎上前叫了一声:“大公主。”丽阳公主不容置疑将他推开,周慕郎一把揪住丽阳公主的胳膊:“我的大公主,你,你,你怎么成了这样?”丽阳公主根本不认识周慕郎,她又叫又跳撒泼放赖:“放开我,放开我啊。”周慕郎将她拉到自己面前,丽阳公主挣扎着突然张口就在周慕郎手背上狠狠狂咬一口。周慕郎发出一声惨叫,劈手夺过手下的环首刀要刺丽阳公主,却迟迟下不了手。这时候丽阳公主仿佛认出了他,愣愣地看着他:“你是大司马?”

就在此时,太初宫玄武门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篷篷篷的鼓声,浑厚低沉的鼓声在紫金山、栖霞山和牛首山之间久久回荡,紧跟着就出现了后来三国历史上著名的“皇上跪请”一幕:皇上孙皓率领宫中文武百官在篷篷作响的鼓声中依次进入白爵观,长长的队伍像蛇一样绕过斑竹园逶迤而入神龙不见首尾。原来周慕郎潜入太初宫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孙皓知道吴国朝不保夕,亡国的结局无人能挡,为了保住身家性命他决定率宫中文武百官齐齐来到白爵观向周慕郎下跪求请。当皇上孙皓沉默无言地走到周慕郎面前深深一跪时,周慕郎本能地低沉地惊叫一声,起身扶起了孙皓。这时候皇上孙皓哪里还有半点君王的威仪?他完全就是一副窝囊废的模样,他哭得声泪俱下泪雨滂沱,哽噎着抱住了周慕郎的双腿:“大司马,大司马啊,看在昔日先皇与先祖驰骋三国建功立业份上,看在昔日皇上菩萨心肠,厚待大将军大司马份上,乞求大司马向晋王求情保留皇室一干家小身家性命,本王将铭记恩德、千秋隆恩,万代致谢。”此时朱雀门外杀声阵阵,太初宫内哭声一片,无数带着火苗的箭簇雨点一样落进宫中,引燃了左掖门和升贤门。宫殿上空大火冲天而起,火光照耀着宫女宫娥们苍白又惊恐的脸,哭声更加惨烈,甚至有宫女宫妃投井自杀、撞柱而毙。周慕郎在一片混乱中缓缓开了口:“既然皇上如此求请,那本官倒是也想做成一桩好事,但是皇上也得答应本官一件事。”孙皓连连叩首:“大司马,都到这个份上,您有话就尽管直说。”周慕郎抬起了头:“本官心心念念就想迎娶丽阳公主。”孙皓脸上冷汗淋漓:“大司马,您您您不不会是开玩笑吧?”周慕郎一本正经地:“怎么会开玩笑?我所言所语全都经过深思熟虑。”孙皓结结巴巴地说:“那这事包包包在本王身上。”周慕郎抬起头来:“那好,那皇亲国戚身家性命也包在我身上。这并非我周慕郎瞎打包票,此前已有先例,蜀国皇上刘禅就是主动打开城门迎接晋军到来,国君王储全都在晋都洛阳受到优待,封为归命侯。如果皇上有心,归命侯理所当然。”孙皓脸上现出隐隐的笑意,那笑意一闪即逝,重新恢复了忧心忡忡:“大司马,此话当真?”周慕郎坚定地点点头:“此话当真,如有食言,直取我首。”他举起环首刀对着脖子做了个环切动作,然后补充说:“但是宫中自有一套规矩皇上当然比我清楚,那就是皇上要亲自打开朱雀门出宫服降,躬身迎接晋军进入建邺城。当然还有一套亡国之礼,也得依照宫中规矩来。”

后来发生的一幕其实早就在我和黄嬷嬷的预料之中,当然也早在师傅空空道人的预料之中。当晋军势如破竹在扬子江采石矶到燕子矶一线向吴国都城建邺挺进时,皇爷内心已经崩溃,他拿着军中印信符节打算派兵出城,竟然无人接符。这时候东吴军心涣散,各路将领早已逃之夭夭。那是公元280年的春天,又一场自南向北的春雨又一次开始潺缓而来绵密而下,那些如花针似牛毛一样的南方春雨仿佛千千万万根细细芒刺扎在孙皓心头,让他心如刀绞。祖传的吴国败在他手中当然让他无地自容,但是值得窃喜的是他没有像历朝历代亡国之君那样死于刀光剑影之中,他和宫中龙子龙孙宫娥宫妃还能活着尽享荣华富贵,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自知大势已去的他能做的就是打开宫门向敌人投诚。那一幕后来被无数史家载入史册,那其实也就是三国灭亡走向统一的最后一幕:那天淅淅沥沥的春雨在天地间无休无止地扯着绵延不绝的丝线,幕府山、紫金山、栖霞山连绵起伏像一道屏障围护着建邺城与太初宫,如麻的雨脚更加增添了国破朝亡的悲伤与哀愁。就在玄武门通往朱雀门长长长长的御道两旁,就在那些长满了密密叶片的青槐树下,挤满了宫中文武百官。他们举着油纸伞沉默寡言地伫立在雨水里,目光呆滞地注视着长长的宫车队伍从神龙殿延伸过来,像蟒蛇一样朝朱雀门游去。那就是孙皓的车队,它并非宫中珠光宝气的香步辇,也并非用骏马驾驭,而是一群又老又黑的老牛所拉。车也就是一块烂木板架在歪歪扭扭的车轱辘上,烂木板上置着竹子扎制的棚轿,用白麻布严严实实地遮挡。白麻布上沿竹架横七竖八地用黑麻布扎系,如同一队孝子贤孙在为亡父亡母出殡。皇上孙皓和皇爷孙佩以及宫里大大小小的皇子龙孙人人一身黑白丧服端坐在白布轿中,黑得像黑夜一样的黑麻布和白得像白天一样的白麻布在一起特别扎眼,再配上老黑牛和白布轿,一看就是一支送葬的队伍。长长的车队经过长长的御道,每隔几十步就有一位佝偻着腰的长者不紧不慢地敲着锣,半天敲上一记,隔了半天你以为锣停了,他又不紧不慢地敲上一记。雨水也在不紧不慢地撕扯着,不知哪位官僚没有忍住,压抑着发出一声哭号。哭泣是可以传染的,所有的男人女人在这一刻都想哭,那位官僚起了个头,哭号之声一下子如同这漫天飞洒的春雨倾泄而下,又仿佛扬子江一年到头奔流不息的大水突然决堤,哭声一下子爆发出来,在太初宫汇成一片喧嚣的声浪。

这一幕就是被后世津津乐道的东吴亡国之礼,我置身其中亲眼得见。我看到孙皓双手和双腿被一根牛尾巴粗的麻绳象征性地捆住,那根麻绳有七尺七寸长,它正好拴住了孙皓的手脚。我还看见车队的末尾拖着三口白木棺材,那是亡国之礼中画龙点睛之笔。车队在不紧不慢的锣声中、在绵绵密密的雨水里、在震耳欲聋的哭声中缓缓行驶,最终停在朱雀门内。孙皓披麻戴孝一身丧服被两名晋兵一左一右押下了车,他艰难地在两名晋兵帮助下缓缓下跪。所有的皇子龙孙文武百官也跟着他一同跪在牛车旁。晋兵在孙皓点头同意下缓缓打开了沉重的朱雀门,开门发出豁啷啷豁啷啷巨响,最后高大威严的朱雀门豁然洞开。门外黑压压的军阵正是周慕郎率领的晋军,他手持环首刀上前一步割断捆绑孙皓的绳索,动手将他的衣服理了理。后面有人举着火把过来,那是燃烧着的桐油火把,不时有火星飞溅落下,在春雨中发出细微的声响。周慕郎将桐油火把递给孙皓,孙皓举着火把朝长长的牛车队伍末尾走去。他走得很慢很慢,穿着厚底高帮皇履的脚似乎有千斤重。这时候雨下得更大了一些,孙皓终于来到了队伍末尾的三口棺材旁,他有点颤抖地将桐油火把投掷在棺材盖上,大火很快燃烧起来,将三只棺材连同牛车队一起烧着了,长长的牛车队眨眼之间成了一条燃烧的火龙。

这一套亡国之礼意味着吴国国王心悦诚服地向晋国投降,随着长长的火龙的渐渐趋向熄灭,魏蜀吴三国中的最后一国吴国不复存在。燃烧的棺材火焰映照在皇爷眼中,老态龙钟的皇爷眼含泪水,那泡泪水映着火光晶莹欲滴。它当然最后也滴落下来,在皇爷脸上静静地流淌,和着皇爷的鼻涕。这一幕被我看到了,当然也被千雪和丽阳公主看到了,她们沉默着一言不发注视着皇爷。这时候远远的秦淮河畔传来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几匹漂亮的大白马闪电一样出现。有兵士翻身下马来到周慕郎面前单膝跪下:“圣旨到,圣上司马炎盛邀东吴旧皇孙皓进都洛阳,得封安国公。”周慕郎马上转身面向孙皓:“有请旧皇接旨。”孙皓提袍碎步上前双膝跪下接旨,并将圣旨高高举过头顶,连连叩拜:“圣上英明,皇恩浩荡。圣上英明,皇恩浩荡。”

后来吴国皇族长长的车队向晋都洛阳出发的那一幕就成为我此生最清晰的记忆,那时候春天已经扑面而来,我是以皇爷孙佩之子身份随同吴国皇族前往晋都洛阳城。赤乌给我布置的任务是继续潜伏,等待着他来为我的身世作最后揭密,因为我既非司马皇族后人,也非孙氏皇爷的子孙。当然我也愿意继续潜伏,为最终彻底揭开身世之谜。其实周慕郎潜伏太初宫黄嬷嬷知道得清清楚楚,而无为子一直是皇爷卧底她也明明白白,甚至周慕郎潜伏进入太初宫的时间我也是通过她才知道的。我们协商的结果就是将疯女人丽阳公主突然推出,打乱周慕郎布局,其实我们不想杀死周慕郎,因为宫中时局瞬息万变,吴国亡国已成定局,而我接到赤乌的指令要潜入晋国,这对我来说相当困惑。丽阳公主唯一目的就是要替父报仇,她还没来得及出手,孙皓的亡国之礼打破了她的计划。后来太初宫朱雀门、玄武门、左掖门、右掖门一一向晋军洞开,晋军如同决堤的扬子江水滚滚而来,宫中文武百官服降的服降、归顺的归顺,全部被晋军收服。花容失色的皇妃宫娥则随同孙皓、孙佩一起渡江西去洛阳。我夹杂在其中,当然孙皓与皇爷也在其中,启程的那晚皇爷下令拒绝丽阳公主入晋。丽阳公主依然时哭时笑、时疯时颠。司马炎是个老谋深算的人,他安排得封归命侯的蜀国前国王刘禅来迎接孙皓与皇爷。也许是为了让司马炎放心,保住自己身家性命,皇爷见到刘禅那一刻兴高采烈,刘禅众目睽睽之下不顾王侯礼仪一把抱住皇爷哈哈大笑起来:“啊呀,我的好兄弟啊,你我吴蜀两国作死作活打了几十年,我们总算见面了,总算可以归顺晋国。司马皇上可是大度之人,我获封归命侯,你获封安国公,以后你我可以在洛阳心平气和地过几天太平日子,这有多好?我的老哥哥,明儿你我上西苑去看牡丹,咱洛阳城的牡丹花那可是天下第一啊。”孙皓和皇爷被刘禅喜笑颜开的表情弄得目瞪口呆,他们且惊且喜地互相对视了一眼。刘禅表情夸张地牵起皇爷的手:“我早在蜀国就知道安国公是个说一不二的强人,我也是强人,现在我们相遇在晋国,强人能在晋国得封归命侯、安国公,能有今朝锦衣玉食都是司马皇上皇恩浩荡啊,今后你我当肝脑涂地效忠皇上。”刘禅滔滔不绝在皇爷面前没完没了,他其实装腔作势也装疯卖傻。他一定知道他身边有无数晋宫耳目,他与其说是讲给皇爷、孙皓听,不如说是说给那些宫中耳目听。他知道这些话马上会传递到司马炎耳中,他的命今后就攥在司马炎手中,他除了效忠与归顺还能有什么办法?皇爷只是淡淡地说:“看来,你是乐不思蜀啊?”刘禅大笑起来:“说得好,说得妙,我正是乐不思蜀,乐不思蜀。蜀国已经没有了,不在了,我思它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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