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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第1页）

关于禹爷的新闻，也和珍宝的入京一同多起来了。百姓的檐前，路旁的树下，大家都在谈他的故事;最多的是他怎样夜里化为黄熊，用嘴和爪子，一拱一拱的疏通了九河，以及怎样请了天兵天将，捉住兴风作浪的妖怪无支祁，镇在龟山的脚下。……

既尊称为&ldo;爷&rdo;，又到处谈论，甚至夸大其神力，从表面上看，夏禹终于被承认，被接受，甚至被神化了;但就是在这&ldo;檐前，树下&rdo;的议论中，夏禹治水的真实奋斗，变成了&ldo;新闻&rdo;、&ldo;故事&rdo;，演化成&ldo;黄熊拱河，天兵捉妖&rdo;之类荒诞无稽的谈资，他的一切真诚的努力、牺牲，都成了表演而消失了意义和价值。而且，一旦成了&ldo;神&rdo;或&ldo;怪&rdo;，夏禹就不再对人有任何威胁了。‐‐看客再一次发挥了消解一切的威力。

于是，又出现了&ldo;百姓们万头攒动&rdo;看夏禹的场面，而且还有百姓们在宫门外的&ldo;欢呼，议论，声音正好像浙水的涛声一样&rdo;。

而且，在禹爷和舜爷一番交谈以后，掌管狱讼的皋陶&ldo;赶紧下一道特别的命令，叫百姓都要学禹的行为，倘不然，立刻就算是犯了罪&rdo;。这&ldo;强迫学习&rdo;就使夏禹真正成为统治的工具了。

最后的结局是不难预料的‐‐

幸而禹爷自从回京以后，态度也改变一点了：吃喝不考究，但做起祭祀和法事来，是阔绰的;衣服很随便，但上朝和拜客时候的穿著，是要漂亮的。

这或许是&ldo;入乡随俗&rdo;，也可以说是&ldo;同化&rdo;。

因此，读者读到小说最后一句：&ldo;终于太平到连百兽都会跳舞，凤凰也飞来凑热闹了&rdo;时，是不能不产生无限感慨的。

《非攻》里的素材‐‐墨子与公输般相斗的传说，本是&ldo;神话化了的历史&rdo;，但在鲁迅的笔下，墨子的形象却是充分地&ldo;历史化&rdo;了的，在他的身上具有更多的农民气质。小说一开始就写他穿旧衣，着草鞋，背破包裹，吃窝窝头、盐渍藜菜干，口渴了就用手捧了井水喝，喝完了还抹一抹嘴‐‐墨子给我们的第一个印象，穿戴，吃食，以至生活习惯，都是农民式的。随着墨子走进宋国，从他对曹公子的指责，我们又了解了他反对&ldo;故弄玄虚&rdo;的空谈，重视增强实力，做实际准备的思想作风;待到墨子与公输般两次面争（第三、五节），和公输般斗智斗勇，更显出了墨子思想、性格的全部光彩。‐‐顺便说一点，墨子与公输般&ldo;一进一退&rdo;的相互过招，甚至有现代战争的特点：双方指挥部的技术装备与指挥智谋的较量就决定了胜负，前线士兵甚至可以不直接接触。而更具吸引力的，则是墨子为&ldo;贱人&rdo;说话的立场，&ldo;有利于人的，就是好，不利于人的，就是坏的&rdo;价值观，以及他的胆识，这一切在读者的心目中完成了一个&ldo;平民哲学家&rdo;的形象。和我们在《理水》里已经熟悉了的夏禹一起，构成了中国传统中注重实情、实践、实际效果，埋头苦干、拼命硬干、为民请命的平民化的文化精神，以及相应的沉稳、坚毅、刻苦的文化性格。鲁迅显然是继承了这一传统的。

但鲁迅仍然没有忘记现实：墨子在完成了止楚伐宋的历史业绩&ldo;以后&rdo;，并没有成为英雄，却遇到了一连串晦气事‐‐

一进宋国界，就被搜检了两回;走近都城，又遇到募捐救国队，募去了破包袱;到得南关外，又遇着大雨，到城门下想避避雨，被两个执戈的巡兵赶开了，淋得一身湿，从此鼻子塞了十多天。

这本是一切为民请命者的必然命运。而这狼狈不堪的墨子却让人哭笑不得，原有的崇高、圣洁感一点儿也没有了。

以上所写，无论是《补天》里的女娲，《奔月》里的后羿，《理水》里的夏禹，还是《非攻》里的墨子，《铸剑》里的黑的人，都可以称得上是鲁迅所说的&ldo;中国的脊梁&rdo;，〔15〕是鲁迅所崇敬的，他甚至把自己的某些生命体验注入了这些人物的形象之中。但正是这些作品都或隐或显地存在着两个&ldo;调子&rdo;：在悲壮、崇高之中，还藏着嘲讽与荒诞，两者相互补充又相互消解，内在的紧张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在小说结构上，常常发展到最后，会有一个突然的翻转、颠覆，从而留下深长的思索与回味。这样的复杂化的叙述与描写的背后，隐现着鲁迅的怀疑的审视的眼光：他要打破一切人、我制造的神话。

《故事新编》的另外几篇，鲁迅也许是以更为严峻的、批判的态度去审视孔子、老子、庄子这些中国历史文化上的圣人、宗师。鲁迅的办法是让他们与意想不到的人相遇，置于荒诞的情境之中‐‐

《采薇》里的伯夷、叔齐在中国传统中，是以&ldo;礼让逊国&rdo;、&ldo;扣马之谏&rdo;和&ldo;义不食周粟&rdo;而成为儒家道德典范的;但在鲁迅看来，儒家所宣扬的&ldo;先王之道&rdo;，本是没有人真正相信并实行的，大都是&ldo;假借大义，窃取美名&rdo;之徒，而&ldo;诚心诚意主张&rdo;并身体力行的，就成了&ldo;笨牛&rdo;。〔16〕伯夷、叔齐大概就是这样的&ldo;笨牛&rdo;吧。鲁迅就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让他们与华山上拦路抢劫的强盗小穷奇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