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在屋里,在床上,蜷缩在雪白的床单和薄薄的棉被之间,像婴儿一样。他拥抱她,抚摸她‐‐她是对的,床上远远胜过其他地方,幽暗里一切都更加美好动人。她双眼微闭,嘴唇微张,微笑着沉醉于寻觅他的全部。他看见她腹部的刀疤,此前并不知道她有孩子。
我是小健的弟弟,他在陶醉的间隙终于脱口而出。她稍作反应之后停下来,爬到他身边郑重躺下,望着他。你过去常常去我们家,记得吗?她的惊讶一闪而过‐‐他喜欢她陷入回忆的样子。
我能想起来,我见过你,你是小健的弟弟,现在我也还是常去你们家,最近好像没怎么看见你了。
我搬出去好几年了。
原来你不是想红想到发狂的夜不能寐的艺术系的陈年毕业生。
不是啊。
你好,她笑着伸出手跟他握了握。他抓紧她的手,这么说我们算是熟人了。是啊,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怪不得,你身上有熟悉的东西,所以我们才会,不然……这无关紧要,他说。是啊,这无关紧要,她说完再次将头靠到他的胸前。
小健画得真的好吗?他问道。他感到她笑了。你不喜欢吗?太庸俗了,肤浅的符号化地堆砌。不庸俗不好卖钱啊,她抬起头用另一只手抚摸他的胸口。那你承认他画得不好了?我不会承认的,我也不能承认,她狡黠地说。
至少你没有认为他画得好,你觉得谁画得好?
没有人画得好,可能某个谁也不认识的人画得好,但画得好的永远不会出名。
我讨厌小健。
没有人不讨厌哥哥。
是你都这么极端还是只是你喜欢极端地说话?
我只是为了生计故意说极端的话,而你是为了显得极端故意说极端的话。
他微笑地注视着她继续。你是真喜欢这样严肃地说话还是认为这样会取悦我所以才说这些严肃的话?是的,是我想要取悦你,他笃定地说。那么取悦我吧,用尽你的办法,我是熟透的女人。
她展开身体,他用尽全力。她继续喘息,侧过身来抱住他。等到稍稍平静之后,她轻轻松开他,再一次隔得很近地审视他的脸。
我刚才一定是太醉了,小朋友,不然不会跟你做的,现在我有一点清醒了。他不知道如何回应,细想着她说的每个字。她宽容地笑了笑,抱他,吻他的嘴唇。
他松开她,她起身去洗手间。不用讨厌小健,她一边走一边说。他决定跟着她去洗手间。因为无知,所以势利,大家都是瞎的,画得好不好不是这个世界看待自己的方式,有没有人肯为你叫好才是,你只要撞过一次大运,碰巧成功过一次,瞎子们就会永远爱你。像小健这样,甚至没一个人敢说他画得不好,就像皇帝的新衣。
她坐在马桶上小便的同时一口气说完‐‐此刻他不关心这些。他站到她面前,她伸出双手绕过腰将他抱住,亲他的肚子,将头靠在他身上。他低头抚弄她的头发和脖子‐‐就这样持续了一会儿,仿佛一切都停止了。
她仿佛还在等待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尿出来。你想冲一下吗?他看着旁边的沐浴间温柔地问她。我不喜欢在外面洗澡,我想回去了。他没有动,没有松开或是将她抱得更紧。十秒钟之后她温柔但坚定地推开了他,迅速穿上衣服。
小健总是故意穿大两号的西装,你注意到了吗?不觉得奇怪吗?他看着她穿衣服,她像是在思考。我不确定他是故意的还是喜欢,或者只是不关心,你能指望你那个嫂子什么呢?你看看她的脸‐‐但效果很好,宽大的衣服显得谦和平常,大家不喜欢看到你穿得过于合身讲究,合身显得严谨、自信、咄咄逼人,人们讨厌你显示优越,尤其在智力和审美上,不能让他们感到受辱。
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他取悦大众,我取悦你,他说。她看着他笑了,你取悦你自己。他看着她的笑,又是这样的笑容,洞穿世事却宽容柔美,使她的脸老成妩媚,亲切温暖,仿佛有一种魔力。她低头继续穿衣服。你喜欢t裤?是啊,喜欢‐‐这条送给你吧,她扬起手里的内裤递向他。
你穿上吧,我没有地方放。她站起来扭动身体熟练地穿上‐‐他喜欢她的屁股。之后她走出几步,有条不紊地戴好台子上摆放整齐的耳环、项链、胸针、手镯、手表,拿了包径直向门口走去。她再度光鲜,甚至都不用补妆。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过,奇迹般的女人‐‐同时他知道自己此刻颓废枯萎。他颓废枯萎一丝不挂地跟在她身后,较她而言是丢盔弃甲的惨淡样子,但仍有希望。
他以为她拉开房门之前会停顿、转身、面朝他,然而并没有,她迅速拉开门一闪身就到了屋外。嘿,他扶住门叫她,不顾尊严地试图挽留她的一次回头。但她已经消失了‐‐他松开手,任由沉重的弹簧门自已关上。他回到房间,把晚上被她横卧的身体阻挡在公共洗手间之前就已经抽到半截的雪茄重新点燃,试图坐下来安静地抽几口,但味道变得很差。他开始穿衣服。
他在出门的时候遇上了麻烦‐‐在走廊里迷了路。重复走了很久也没有找到正确的出口,已经还原不了刚才的路径了。他推开过道尽头一道很难被推开的门走了进去,错得更远,那里是酒店的工作区。他在慌乱中继续穿行,十分确定她正坐在商务车的后排,在回家的路上。她在想些什么呢?
工作区的走廊变得更加狭窄,地面没再铺设地毯,隔着皮鞋他也能感到来自钢制地板的凉意。他扭头看过去,那些穿着统一的白色制服埋头工作的人,同样的千篇一律的漫漫长夜。他在纷乱的思绪里前行,终于坐上一部货梯下了楼,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吹散了刚刚在楼道里的慌乱烦躁。
他知道自己爱她,虽然仍然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但愿意在心里承认自己爱她。很可能他一直爱她,从她穿着那条他在刚才做爱时跟她提到过的、他依然记得的、她也同样依然记得的、妖冶而特别的裙子第一次去家里找小健的时候他就爱她。但这无关紧要,他身处整个建筑背身的小角落来回踱步,四下张望,寻觅最快捷的出口。
皮囊。你喜爱自己的皮囊吗?
谁才是羔羊呢?他再次环顾四周,缓慢穿过城乡接合部遍地垃圾的院落,饥肠辘辘地向这家同样破败的餐厅走去。他找到一个远离窗户、稍稍没有那么明亮的角落位子坐了下来,抬头望去,阳光刺眼,空气里飞舞悬浮着大量不明物体。他不愿深究它们都是什么,翻开菜谱,没发现什么新鲜的。他照旧要了一份羊肉汤和当地的一种面饼以及茶,将菜单还给了满脸堆着笑容的餐厅老板。
他为什么笑个不停?他并非全无预感‐‐刚刚感到饥饿,放慢速度到右侧车道,四野空旷,他就远远看见了高高架起的餐厅牌子。当他终于离开公路,拐弯驶进由简陋的水泥墩隔出的大门‐‐又是水泥墩,在白天他终于看得清楚,水泥墩粗糙而直径巨大,怎么看也不像是该出现在这里的。他想起帮派电影里常常出现的场景,怀疑水泥墩另有他用‐‐这家餐厅或许大有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