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无风,张玄几半百的胡须却猛然一颤。他身形不变,依旧低着头,但讲话声调出现了极尽克制的起伏:“夫人说的是,白国宫廷——”“看来大人知道。”阮雪音出言打断,不知是想切断内容还是仅仅因为情急,“那么大人,想必也会治。”张玄几不动声色看一眼顾星朗,再次低头:“老臣知道方子。只是从未真正施行过。不知道瑜夫人——”“无事发生。”她气息越加微弱,左手死死撑着地面才能保持不倒,“我适才摸过她脉象,最多不过一炷香时间,那么到此刻,也不到半个时辰。大人待会儿回到行宫,不妨以半个时辰计,再来斟酌方子用量。”撑着地面的手臂开始微微颤抖,顾星朗一直扶着,当然感觉到了,再也忍不过,一把将人揽进怀里。阮雪音此刻已经力竭,也不抗拒,一侧脸贴着他胸膛,觉得舒服了些,继续看着张玄几道:“大人知道的吧,解这凤凰泣,需根据时间长短和病人症状定药材比例,稳妥起见,还需先施针。我想着,怕是需要崔医女来办。”“老臣明白。”对于阮雪音此刻说的所有,张玄几都深觉惊愕。不仅因为对方言之凿凿瑜夫人中了凤凰泣,更因为她寥寥数语间显现出的医学药理修为。“此事关乎清誉,声张不得。君上要对太医局和今日伺候过瑜夫人的所有宫人,下禁言令。”说这句话时,她收回了目光,将大半张脸埋入顾星朗怀中,微微仰头,几乎是在他耳边低语。如此亲密,前所未有,但他们俩都没有心思在意这个。顾星朗尚不清楚所谓凤凰泣到底是什么药效,可他听得懂她的语气,尤其“清誉”二字。于是略吩咐了张玄几两句,对方连声应诺,忙忙告退往行宫去。阮雪音似乎用掉了最后的力气,只觉得头越来越沉,背上的痛感从周身酸痛中无比清晰地跳出来。“还好吗?”顾星朗只当她是救人用光了气力,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埋头贴着她发际轻声问。“不太好。你这心头肉,不知得罪了哪方势力。又或者,他们是冲你来的?”她像是没说完,但话音戛然而止。顾星朗只觉怀里一重,低头看去,见她双目紧阖,睫毛似有千斤重盖在小小一张脸上,连呼吸都轻微到难以察觉。他心头一跳,才注意到她面色苍白如纸,唇瓣上尽是霜色。来不及细想,他抱着人就要站起,突然觉得托着她后背的臂弯不太对劲。确切说,是某一处不太平整。另一只手轻轻将她扶离臂弯些许,便看到自己白色衣袖上鲜红的血迹。他心头再跳,俯身探头向她后背看,便见那一处衣料已经完全破损,肌肤隐隐露出来,却不是白瓷的颜色——像是重物击打造成的绯红,又不止于此,还有,应该是,灼伤。殷红的血点子,正从那些因为高温而失却抛光感的皮肤表面缓缓渗出。他脑中轰一声响,突然心口痛,抱起她便朝着乌泱泱的人群方向疾走。沈疾、涤砚、云玺都候在不远处,先前看他抱着她仿佛在说话,不敢上前打扰。忽见阮雪音闭了眼,紧接着顾星朗骤然起身冲将过来,三个人集体傻眼,齐齐呆在原地。涤砚最快反应过来,眼见顾星朗眉头深蹙黑着脸,风一般刮过自己身边,终于下意识喊道:“都愣着做什么?车辇呢?想让君上走回行宫不成?!”便是机敏过人的几十号禁军也没摸清楚状况,而一众宫人站立的位置就更远。众人听见吩咐,手忙脚乱便往车辇去,还没来得及上车御马,便听“嘶——”一声马鸣响彻山坳——顾星朗已经翻身上马,怀里抱着珮夫人,朝行宫方向疾驰而去!沈疾何等机警,见顾星朗快步走向奔宵(注),立时跟了上去,此刻已追至圣驾之后不远,临行前不忘对近旁一名兵士道:“你抄霜花岭小径速回行宫,通知太医局的人,就说珮夫人怕也伤着了!”霜花岭那条小径,顾星朗是知道的。但他抱着阮雪音,不方便走小径,所以挑了一条相对迅捷的大路。骑马颠簸,他疾驰出去数十里才反应过来,或者乘辇才是更好的方式。但他彼时心急如焚,根本没思考斟酌,只想快些带她回行宫治伤。涤砚自然也上了马去追,“驾”一声还没呼出,便听云玺在下面喊:“大人带上我!夫人得有贴身的人伺候!”涤砚心知有理,略一踟蹰,知道不是计较规矩礼数的时候,于是伸手拉她:“踩着这马镫上来!”一众人车马并进,兵分几路,前前后后到达行宫。涤砚走了霜花岭小径,下马后一路没命地跑,终于在快到秋水长天的最后一截长廊上追到了顾星朗。他上气不接下气,说话也断断续续:“君上,珮夫人居住的飞阁流丹,不是这个方向啊!”他只当顾星朗急乱了脑子,只知道走最熟悉的路线,却听他语气阴沉,寒沁沁吐出几个字:“救人要紧,还是选地方要紧?”涤砚从未见过他如此神情,心下打鼓。继而意识到他们走大路,应当是从东门进来的,那么相比飞阁流丹,自然是君上所居秋水长天更近。而他不可能将她抱去其他夫人的住处。一时不敢再多嘴,跟上顾星朗速度疾步而行。入得秋水长天,庭间安静如常,几名宫人正在洒扫浇花,气氛恬然。顾星朗并不看他们,但面色越加难看,抱着阮雪音快步往寝殿去。在秋水长天侍奉的众人,全是从挽澜殿直接带来的,何曾见过君上这副模样?眼见他风一般刮过庭间,除了跪下道万安,无一人敢妄动,只低着头面面相觑,直到涤砚的声音震耳欲聋响起来:“都愣在这里做什么?一应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寝殿里这会儿几个人候着?”沈疾上马前嘱了人回来报信,他是听到看到的。那么太医局的人此刻该也到了,自然有吩咐。而秋水长天里竟是这副景况,他也奇怪,难道去了飞阁流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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