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要说心里话的话,朕还真从一开始就没有怀疑过你,不然方才又何必花费力气出手救你……你没有那个作贼子同党的脑子。”
钟意煞白着脸呆呆地点了点头,木木道:“臣女谢过陛下信任,陛下方才出手相救,臣女实在是感激涕零……”
——钟意就是再天真也知道:对于一国之君而言,她这样一个小人物的生死,于对方来说,不过就是一念之间的事儿。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局势紧绷,千钧一发之际,但凡宣宗皇帝心里对她这个计划之外的“搅局人”有半分怀疑,她都不可能再活着坐在这里了。
毕竟,一边是一个耗时三个多月才布置好的局,一边是一个来历不明、善恶不知的陌生小人物,就算钟意今天真的是无辜受累被牵连而死,对宣宗皇帝这样的人来说,好像也没有多少值得可惜的,不就是冤死了个人嘛……
毕竟那本来就是一朵毫无价值、只能以美色来攀附他人生长的菟丝花。
折了也就折了,谁还敢说皇帝一句不是不成?
就算让人知道了,最多也就感慨一句“红颜薄命”、“运道不好”。
但谁让她不长眼,偏偏在今天撞到正阳大街的贼人手上来了呢。
钟意都能料想得到:就是再退一万步,倘若她今日真的被贼子乱刀砍死了,宣宗皇帝想把她的死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个一干二净,也不过就是动动嘴吩咐两句的功夫。
如此对比之下,宣宗皇帝当时能毫无芥蒂地射出那一箭来把她救下,可不就更显得“难能可贵”了起来。
钟意后知后觉地体味出三分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的畏惧感。
“感激涕零么?”裴度挑了挑眉,反射性地盯紧了钟意的脸,随口调侃道,“可这‘感激’不显眼,朕看不出来也就罢了,‘涕零’的话,朕寻思着你也没有啊……”
钟意眨了眨眼睫,一行清泪顺着脸颊蜿蜒着流了下来。
这下换裴度瞠目结舌、震惊失语了,过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难以置信道:“不是,朕就与你开个玩笑罢了,你还真说来就来啊……你这什么本事啊,说哭就哭得出来,眼睛里是装了个什么机关么?”
钟意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后怕里又掺着一些说不出的莫名委屈地抬起眼,巴巴地望向案几对面的宣宗皇帝。
那双眸子,如一汪秋水,似点点寒星,又好像白水银里涵养了两丸圆润的黑水银*,又黑又亮,在水光的润泽下,又恍惚间仿佛更多了一层直击人心的力量,盈盈地望过来时,让裴度心头一窒,几乎无法招架。
裴度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玩笑开得没轻没重,是真把人给吓着了。
“好了,现在这不是没事了,”裴度轻咳一声,与钟意错开视线,艰涩道,“朕说着逗你玩呢,也不是真想要看你哭……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嘛,事情都过去了,怎么,现在才突然知道怕了啊?你这脑子反应的也太迟钝了吧。”
说着说着,裴度又忍不住烦躁了起来,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一定程度上,钟意的眼泪对于他来说真的很有杀伤力,裴度看着看着心里就不舒服了起来,皱着眉头很不高兴道:“差不多行了啊,只要你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也不用怕鬼来敲门。”
“你既行得正坐得直、知道自己清清白白与那些贼子无关,那就行了。朕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人在皇城根下杀害了无辜子民去的……你也太看不起洛阳城的治安了,朕养着的应天府与五城兵马司难道是吃干饭的么?好了,有事说事,别哭哭啼啼的,朕最烦女人动不动就来这一套了,现在,忍着,忍不住也给朕憋回去!”
钟意紧紧地抿着唇,垂下头,半天也不吭声,默默地调整自己的情绪。
“擦擦眼泪,”裴度递了块帕子过来,不耐烦地吩咐道,“然后把这桌子上的东西都给收拾了,等长沥他们回来,让他找个人送你回府。”
钟意低着头把桌子上的杯碗盘碟一一收了起来,打算拿到楼下小厨房去清洗,结果一开门,赫然见着有一身影藏在阴影处立着,钟意被骇了一大跳,待定睛细看,正是方才在楼下小厨房里烧灶台的老哑仆,老哑仆伸出手,把钟意手里的杯碗盘碟一一收过,然后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钟意,再指了指门,转身下去了。
钟意半蒙半猜拼凑出对方的意思大概是:这些东西放着我来,你去里面陪着陛下。
但钟意却一点也不想再回去面对宣宗皇帝了,这位陛下心思莫测,想法远异于一般人,钟意表示这位主儿自己实在是拿命伺候也伺候不起。——若不是力气争不过老哑仆,又怕真闹出什么动静来把里面的宣宗皇帝惊动出来,钟意真想抢着下去洗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