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真有点隐隐的后悔了。如果当初接受了任何一个王侯的聘请,也不至于落到今天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地步。他越来越意识到: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得不接受世界所强加于你的一切。你喜欢它,它是世界;你不喜欢它,它也是世界。它是先你而在,伴你而在的,而且是无所不在的。要想逃避它是不可能的,要想通过一个人的能力去改造它,也是不可能的。而且,世界上的幸福与痛苦总是伴随在一起的。他有了颜玉,这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但是为这个家庭,他又为生活而发愁,这却是一种痛苦。以前,他可以浪迹天涯,无牵无挂,但是,总有一种孤独感在折磨着他。现在,与妻子在一起,互相恩爱,互相关心,但是,又有一种责任感在折磨着他。
他现在不能没有颜玉。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颜玉的温情使他的心灵中燃起一丝火光。没有这丝火光,他便无法生活。
人,首先必须活着。活着,就必须吃饭。这是每一个人最起码的需要,可是,眼下的庄周却为吃饭问题做难了。因为他为了自己的人格自由而放弃了自己唯一可以谋生的手段:入仕。作为一个读书人,而不愿入仕,就有被饿死的危险。
庄周陷入了一个无法摆脱的怪圈。为了自由,舍弃仕途;舍弃仕途,更无自由。后来,他终于找到了摆脱这个怪圈的出路:入仕。他入仕不是为了名誉,也不是为了发财,也不是为了权势,而是想挣口饭吃。
主意已定,他便与颜玉商量道:“你看我去当官怎么样?”
颜玉惊奇地瞪大了双眼,迷惑不解地问道:“你不是不愿当官吗?”
“世界上的一切都在变化,我的思想也在变化,此一时,彼一时也。”
“您为什么又要去当官?”
“为了你、为了孩子,也为了我。”
听了这话,颜玉低下了头,内疚地说:“先生,是我害了您,让您违背自己的心意去当官。”
庄周笑道:“不能这么说。你我还分彼此吗?”
颜玉又问道:“您上一次已经拒绝了宋君的聘请,现在又去求人家,能行吗?”
庄周满有把握地说:“毫无问题,我庄周是以不出仕出名的,各诸侯国都想拉拢我,因为他们都想得到一个爱士的名声,从而争取更多的士。再说,我的好朋友惠施,现在是魏国的宰相。”
“那么,我们到魏国去吧!”
“不。你以为我真想卷入政治的风浪吗?自古以来,在政治斗争中角逐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我所谓做官,只不过是想谋一个职位,领取一点俸禄而已。”说着,他指了指窗外隐约可见的漆林。
“您想去做漆园吏?”
“是的。漆园远离都城,地处荒野。做漆园吏,既可免去朝廷的礼仪,又可游山逛水,岂非两全其美。”
于是,庄周给惠施写了一封书信,托村里一个到魏国去做生意的人带去。因为宋国是魏国的近邻,魏国比宋国要强大得多,魏国的宰相说一句话,比宋国国君说一句话还管用,况且,这对宋国来说,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果然不出所料。一个月后,宋国任命庄周为蒙邑漆园吏。从此之后,庄周便带着颜玉住进了漆园吏所。尽管官小职微,但总算有些俸禄,他们的生活便有了保障,再也不愁无米下锅了。
蒙邑漆园是宋国最大的一个官方漆园。漆园地处蒙山的西北部。这一带风景优美、水草丰盛,十分符合庄周的心意。
高大的漆树连成一片,黄花绿叶,看上去令人心情畅快。漆园里绿草如茵,蜂蝶飞舞,鲜花遍地,清风骀荡。漆园的工作主要是割开树皮,用木桶去接流出来的漆汁,再去加工。加工的成品漆,主要供宫廷使用,用来涂饰各种器物,多余的漆,则到市场上出售。
在官方漆园的周围,还有一些较小的私人漆园。由于这一带盛产漆,所以许多手工业作坊也在漆园的附近产生了。有木工坊、铁工坊、铜工坊、皮工坊等。因为大多数的用具与工艺品,都要涂上漆,才能卖上好价钱。这样一来,漆园一带,实际上就成了一个十分热闹的手工业制造区。
在漆园里做工的工人,大多数是世代为奴的奴隶,还有一些被发配到这儿来无偿劳动的罪犯。他们看见新上任的漆园吏手里没有拿着鞭子,而且也没有过去的漆园吏那么凶狠,倒是有些奇怪。
这天,庄周正在漆园里转悠,他走到哪儿,哪儿的工人们就不说话了,都低下头,一声不吭地干活。他走到一个步履蹒跚、满头白发的老人面前,和蔼地说:
“老者,您在这儿干了多长时间了?”
“我也不知道。自从我懂事,就跟着父亲在漆园里干活了。”
“噢,那您可是制漆的老手了。”
“不敢,不敢。”说着,老者又提着漆桶到另外一棵树前去了。
庄周跟随而来,对他说:“老者,您也该歇着了,这么大岁数了,还干这么重的活,这满满一桶漆,您能提得动吗?”
老者看了庄周一眼,说:“我们生来就是干活的,干到哪一天两腿一蹬、两眼一闭,就算完事了。”
庄周握住老者那满是老茧的手,说:“从明天开始,您就到吏所里来,负责登记漆数的事,再也不用到这儿来了。”
老者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庄周又说:“真的,我不会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