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近两更时分,夜空中星月借无。两旁房舍的屋檐下偶尔滴落的几滴积水,拍打在青石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滴答”之声,却扰乱不了远方夜色中传来的阵阵波浪拍岸之声。
谢贻香顺着水浪之声传来的方向,举目遥望,心中暗想:“那里便是‘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洞庭湖了。”
此地乃是岳阳城中最繁华的一条街道,宽阔得可以同时让二十匹骏马并行不悖;街道两边的楼阁房舍还残留着刚刚逝新年喜悦,略微泛黄的喜福红纸被夜风吹起,在墙上轻轻拍打;向街道上往西几里之处,是沿着洞庭湖畔修建的一道高台,离地约有丈许之高。高台上隐约可见一座三层高的楼阁,模糊的轮廓勾勒在夜色之中,正是那“江南三楼”之一、闻名天下的岳阳楼。
如今谢贻香和刑捕房另外四人在这条街道当中席地而坐,五个人围成了一个圆圈,当中是一盏火光飘忽的马灯,时而被夜风一吹,竟好似要熄灭一般。
这是庄浩明的决定。
“所谓的什么龙女诅咒,断掌杀人,自然做不得真,说到底不过是一连串有预谋的凶杀案罢了,而案件幕后的凶手,终究只是凡人。此番凶手只是十分巧妙地将自己的杀人手法掩盖起来,伪造成怪力乱神之象,再添油加醋地四处散播谣言,妄想以此来蒙骗愚民百姓,从而让人产生一种敬畏和恐惧。”
“但凡世人遇到鬼怪索命的之事,却总以为自己身边的人数越多,就越是安全,就好比方才店小二所言钟老太爷的例子,其实这是大错特错。正如我所说,无论案件的表面多么诡异,当中的凶手到底还是凡人。如何才能最好地隐藏一滴水珠?那自然便是将这滴水珠融到汪洋大海之中。在此鬼怪杀人类案件里,作为凡人的凶手,往往是扮作一个容易被人忽略的角色,在不经意间潜入到被害者的身边,伺机暗下杀手。然而由于当时在场的人实在太多,反倒让凶手难以让人发觉了。”
“所以如今按照那什么龙女的行事作风,他们必定也是在三更时分向我们动手。所以对我们而言,身边的人越少越好,尤其不能有外人在旁。我五个人来,今夜便五个人守在这街道上,来一招守株待兔。我倒要看看他们如何能对我们下手。”
这庄浩明之所以能成为刑捕房的总捕头,靠的并非是人脉关系,而是从底层做起,一步一步攀爬到这个位置上。虽然他在京城中的口碑向来不怎么好,被世人归之为阿谀奉承之辈,但如今众人听了他这番言论,都不由地暗生佩服。
程憾天原本就对庄浩明方才在客栈外不顾贾梦潮的安危有些不满,此刻正伸手拨弄着地上那盏马灯。然而似这般等了许久,却实在无聊。只听他开口说道:“似今夜这般情形,远离人群密集之处,的确是最好的选择。然而又不能过于偏僻,让对方有机可乘,在暗地里猛下杀手。我们现在身处的这条大街,四周都是酒楼店铺,然而入夜却并无行人在外游荡,相对要清静得多;同时此处又是岳阳城的中心,相信对方也不敢太过于放肆,大张旗鼓地向我们出手。如此看来,老爷这般安排,倒也是滴水不漏了。”
他说完这话,庄浩明也开口与他闲聊了几句。谢贻香却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坐在地上,任凭彻骨的寒气从青石铺砌的地面上传来,缓缓流淌进自己心中。
她深知今夜之事绝不简单,回想那个白衣少女,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又怎么可能练成“传音秘术”这等高深的内家功夫?还有她那双黯然无光的眼珠,似乎暗藏着某种摄人心魂的异术。若硬要说那白衣少女所施展都是武功,谢贻香倒情愿相信她真是那什么龙女的怨灵。
至于和少女同来的那个老者,仅在一招间便击破了庄浩明苦练多年的“袖中日月”,逼得他亮出了自己的成名银枪。谢贻香和庄浩明认识了十几年,对他再是了解不过,若不是来人太过厉害,已经到了根本无法对抗的地步,庄浩明是无论如何,也决计不会置贾梦潮于不顾的。
那一老一少究竟是什么人,难道真是因为城外那个意外死于马蹄下的小女孩,他们便要置贾梦潮于死地?依照那店小二所言,这所谓的‘龙女’竟然是一直徘徊在岳阳城一带,以那支“夺魄手”的断掌,到处惩治作奸犯科之人,那么众人早间在官道上看见的那具尸体和断掌,自然也是她的杰作了。再回想大家当时便得出的结论,官道上那一幕是对方故意要让自己这一行人看到,乃也是对众人前来湖广的警示。那么不难得到一个结论,那便是这所有的一切,分明就是针对自己一行人设下的局。
相通了这一点,谢贻香心下已是一片雪亮。她将整个事情串联起来,越想越是觉得可怕。她当即吸了一口凉气,淡淡地问道:“贾大哥,今日在城郊死在你马蹄下那个女孩,你可还记得她的模样?”
这话一出,庄浩明虽是神色自若,程憾天和贾梦潮两人却是一震,顿时便已明白了谢贻香的意思。一旁的薛之殇却不明所以,问道:“那个被马踏死的女孩?我只记得她好像是十来岁年纪,满身是血……”
话一出口,他随之也反应了过来,颤声说道:“是了,当时事出突然,情况又太过混乱。再加上满地都是鲜血,是以我们认定那女孩必死无疑,自然再不忍心去细看她的尸体……现在想来,看她的身形长短,那女孩似乎就是刚才来找我们的‘龙女’。”
谢贻香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定然如此。我从来就不认为这世上存在什么巧合或者意外,所有的这一切,根本就是一早设好的局。”
薛之殇吓得面色一寒,说道:“难道……难道是那女孩死后冤魂不散,所以化为‘龙女’来找贾兄索命?”
听他说出这话,众人都是眉头微。,薛之殇作为刑捕房里的验尸老手,理因是这世上最不信鬼怪之人,却如何突然间满嘴胡说八道起来了?谢贻香暗中瞥了庄浩明一眼,却见庄浩明也正好迎上自己的目光,继而缓缓点了点头。
一旁的程撼天忍不住“呸“了一声,愤愤说道:“什么冤魂不散,分明是她根本就没有死。我说老薛你这是怎么了?被你割开过的尸体,都足以凑成一支上千人的军队了,你怎么说起这些鬼话来?”
那薛之殇却只是一个劲地摇头,说道:“因为那只断掌……那绝不是凡人的手。”
贾梦潮自踏死那小女孩以来,心中本来还有一丝愧意,此时被谢贻香点破,顿时心结尽去,忍不住冷笑道:“管他是凡人是鬼怪,既然对方早就开始算计我们,那么该来的始终要来。不过说来此事倒也奇怪,我们五个人好歹是查案的老手,里面还有鼎鼎大名的‘抽丝剥茧’,当时居然会被那丫头的假死给骗过了。”
他说这话,分明是对薛之殇起了疑心。程撼天心中虽也有些疑惑,但大家毕竟同朝共事多年,当此时候,也没必要因此产生隔阂,是以连忙开玩笑说道:“如此说来,阴阳脸你也不吃亏了。当时在场的数十个农人,都是杀猪杀羊的老手,里面还有鼎鼎大名的东海龙王三公主,当时居然也被你的假死给骗过了。”
谢贻香却无心玩笑,一双明亮的眼睛,在马灯晃动的火光中变得有些莫测高深。她望向庄浩明,缓缓说道:“‘光明焚尽皆清净,常乐寂灭不动咒’。叔叔可还记那‘龙女’曾说过的这句话?”
听到谢贻香这一问,原本神色自若的庄浩明,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缓缓闭上双眼,但见地上那马灯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兀自晃动不休,只听他淡淡地说道:“看来终于还是瞒不过你。我原以为大家已经足够紧张了,所以才没有说破此事。眼下既然被你猜到,那我也不必再隐瞒。”
当下他猛一睁开眼睛,环视了在场众人一圈,脸色随之变得郑重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不错。那一老一少,多半便是神火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