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跟我一样,总是患感冒的瘦瘦的少年,站到了称体重的秤上。看着他那长满汗毛的瘦弱苍白的脊背,一个记忆突然苏醒,即我总是想看近江的赤身裸体,那愿望是那样的强烈;我真是愚蠢,没想到恰好可以利用体检这一机会;这机会已经错过,若要等来机会,只有等待毫无指望的机会了。
我脸色苍白,我裸露着的身体,那白白的起满鸡皮疙瘩的皮肤,感受到一种类似寒冷的悔恨。我用呆滞的目光,来回揉蹭着自己那瘦弱的两臂上凄惨的牛痘疤痕。叫到了我的名字。体重秤,看上去就像是宣告我死刑时刻的绞架。
&ldo;395!&rdo;
一个当过护士兵的助手这样告诉校医。
&ldo;395。&rdo;校医一边往病历上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ldo;起码也得有40公斤才行啊!&rdo;
这种屈辱,我每次体检都要尝到。但是,今天,多少能够轻易地接受,是因为放心近江不在身旁看我这屈辱。一瞬间,这放心成长为喜悦……
&ldo;喂,下一个!&rdo;
即便是助手狠狠地推了我的肩膀,将我扒拉到一边,我也没有用以往那样愤怒的目光回看他。
但是,我并非预见不到我这最初的恋爱将以怎样的形式告终,虽然是朦朦胧胧的。也许这预见的不安,常常是我快乐的核心。
初夏的一天,那像是夏天的样衣般的一天,或者说起来像是夏天舞台彩排的一天。夏日的先驱总是要用一天前来查看人们的衣柜,以使真正的夏天到来时,万无一失。这检查的标志,就是人们只有那天穿上夏天的衬衣出门。
虽是那般的炎热,可我还是患了感冒,支气管发炎。我跟闹肚子的朋友一起,为在做操时能&ldo;参观&rdo;(即不参加做操而站在旁边观看),便去医务室要那张必需的诊断书。
回来的时候,我们俩朝着操场的房子,尽可能地慢慢腾腾地走。只要说是去医务室了,就可成为最好的迟到借口,也巴不得那只当观众的无聊体操时间越短越好。
&ldo;真热啊!&rdo;
‐‐我脱掉了制服上衣。
&ldo;行吗?你不是感冒了吗?这样会让你做操的。&rdo;
我慌忙穿上上衣。
&ldo;我是肚子问题,没关系。&rdo;
相反,朋友买弄般地脱掉了上衣。
过来一看,体操场地的墙壁钉子上,挂着脱下的衬衣,其中甚至有汗衫。我们班的30几个人,都聚集在体操场地对面的单杠周围。一阴暗的雨天体操场地为前景,那户外的沙坑和长着青糙的单杠周围像是烈焰般地明亮。我被天生体弱多病造成的自卑感所笼罩,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向单杠走去。
瘦瘦的体操教师,看也不好好看一眼地从我手中接过诊断书,说道:
&ldo;好了,做引体向上。近江,请你来做个示范。&rdo;
‐‐我听见朋友们都在悄悄地叫近江的名字。做体操时,他常常逃之夭夭。不知道在干什么。现在,他静静地从摇曳着的、树叶闪闪发亮的绿树的树荫下出现了。
一看见他那样子,我的心就激动起来。他将汗衫也脱掉了,只穿件无袖的雪白运动背心,浅黑的皮肤,使背心的纯白色看起来更加耀眼地清洁。那像是在很远都能&ldo;嗅&rdo;到的白。轮廓分明的胸部和两个辱头,被浮雕在这石膏上。
&ldo;是引体向上吗?&rdo;
他生硬但又充满自信地问教师。
&ldo;对。&rdo;
于是,近江以具有健美身躯者往往都能见到的那傲慢、懒散的劲头,慢慢地将手伸到沙子上。将下面湿润的沙子涂满手掌。然后站起来,一边粗犷地搓着手掌,一边抬眼望着头上的单杠,那目光里,闪动着亵渎神灵者的决心,将只要一闪就可以把影象摄入瞳仁中的五月的云彩和蓝天,藏在了轻蔑的荫凉之中。一个跳跃贯穿了他的全身。于是,那适合文铁锚花纹的双臂,瞬间吊在了单杠上。
&ldo;哦!&rdo;
同学们的感叹声,低沉地飘动。谁的心中都明白这不是对他力量的感叹。那是年轻、新鲜、优越的叹声。是他露出的腋窝可以看到的浓密的毛,使他们惊奇。那里所生长的如此之多的,几乎使人觉得不必要的,说起来像萋萋夏糙一样繁密茂盛的毛,也许少年们是第一次看见。它像是夏日的杂糙,不满足于覆盖庭院,还要生长到石阶上一样,布满了近江深深凹进去的腋窝,一直蔓延到胸部的两侧。这两个黑色的糙丛,沐浴着阳光,散发出光泽,透过它使人看见它周围的皮肤格外地白,就像是白色的沙地。
他的两只臂膀结实地胀起,他肩上的肌肉像是夏日的云彩膨胀,他腋窝中的糙丛被遮盖在暗影中,看不见了。胸脯高高地与单杠摩擦,微妙地战栗着。他就这样反复地做引体向上。
生命力,只有那生命力的过剩,折服了少年们。是生命力中过度的感觉,暴力的、只能解释为完全是为了生命本身的无目的的感觉,这种不快的疏远的充溢,压倒了他们。一个生命在他尚未开始观察时,悄悄地进入了他的肌体,占领了他,穿破了他,从他体内溢出,一有机会就想凌驾于他。生命这东西,在这点上跟疾病相似。被粗暴的生命所侵蚀的他的肉体,只是为了不惧传染的疯狂的献身而被置于这个世界上的。在惧怕传染的人的眼中,那肉体是作为一个责难的反映。‐‐少年们摇摇晃晃地畏缩不前。
我虽然也同样,但又多少有点不同。(这事足以使我脸红)由于穿着春秋西裤,不紧担心是否会被人发现。即使没有这种不安,此时占据我心灵的不全是纯粹的欢喜。也许我后来想看的就是这样,看到它所造成的冲击,相反发掘出了意想不到的另外一种感情。
那就是嫉妒。
就像完全成了某种崇高工作的人,我听到近江身体咚的一声落到沙地上的声音。我闭上眼睛,摇着头。而且,我对自己说我已经不爱近江了。
那是嫉妒。是强烈的嫉妒,以至我因此自己斩断了对近江的爱。
也许从那时起,我萌发出的、自我的斯巴达式训练法的要求,也干预了这事情(写这本书已是这要求的一个显现)。我由于幼年时代的体弱多病和溺爱,长成个正面看人家的脸都害怕的孩子。从那时起,我就信奉这样一个准则,即&ldo;必须变得坚强&rdo;。为此,我开始在往返的电车里训练自己:盯着乘客的脸看而不管对方是谁。大部分乘客被这纤弱苍白的孩子盯着看,并不怎么害怕,只是厌恶地转过脸去。几乎没人回看我。我认为能使人转过脸去就是胜利。而且,逐渐地我变得能从正面看人家的脸了。……
‐‐确信斩断了爱的我,自己的爱大体已被忘却。关于性,我已经掌握了一般性的知识,我还没有为比不上他人而烦恼。
因为我并不相信自己超越常规的欲望是正常的、正统的。也并非误信朋友中某人也抱有跟我同样的欲望。令人吃惊的是,我因沉溺于读浪漫的故事,简直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将所有的风雅的梦,都寄托于男女爱恋和结婚这些东西上,将对近江的爱投入了马大哈的谜堆中,也没深究其中意味。现在我写&ldo;爱&rdo;,写&ldo;恋&rdo;,并非全是我所感受的。我所梦也没想到,这种欲望和我的&ldo;人生&rdo;之间有些重大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