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民族的外部危机,鲁迅又联想起在民族内部也即&ldo;我们这些&lso;靶子&rso;&rdo;们&ldo;互相推举起来&rdo;又是怎样称呼的:鲁迅说,上海滩上&ldo;相骂&rdo;时彼此的&ldo;赐谥&rdo;是:&ldo;曲辫子&rdo;(即乡愚)、&ldo;阿木林&rdo;(即傻子),还有&ldo;寿头码子&rdo;,就&ldo;已经是&lso;猪&rso;的隐语&rdo;;&ldo;若夫现在,则只要被他认为对于他不大恭顺,他便圆睁了绽着红筋的两眼,挤尖喉咙,和口角的白沫同时喷出两个字来道:猪猡!&rdo;‐‐依然是不把别人当作人!〔15〕
这里还表现了鲁迅对街头流行的民间方言、土语的敏感:他看到了背后的一个时代的文化、心理,以至社会关系。
这里还有一篇妙文:《&ldo;揩油&rdo;》。〔16〕这也是人们司空见惯的:电车上的卖票人经常&ldo;付钱而不给票&rdo;,这种行为而且还有一种说法,叫做&ldo;揩油&rdo;。且看鲁迅的观察与描写:&ldo;纯熟之后,他一面留心着可揩的客人,一面留心着突来的查票,眼光都练得像老鼠和老鹰的混合物一样。&rdo;‐‐如此传神的外形刻画与心理揭示,就是我们前面说过的小说家笔法。人们经常为鲁迅后来不写或少写小说而感到遗憾,鲁迅杂文中其实有许多这样的小说的&ldo;片断&rdo;,辑录下来是非常有意思的:不过这已是题外话。
而鲁迅并不停留在外部的观察与描写上,他要追索这现象背后更深层次的东西,这又显示了思想家的特色。于是,就引出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话题:&ldo;揩油,是说明着奴才的品行全部的。&rdo;
而鲁迅的剖析则极为透彻:&ldo;这不是&lso;取回扣&rso;或&lso;取佣钱&rso;,因为这是一种秘密;但也不是偷窃,因为在原则上,所取的实在是微乎其微。因此也不能说是&lso;分肥&rso;;至多,或者可以谓之&lso;舞弊&rso;罢。然而这又是光明正大的&lso;舞弊&rso;,因为所取的是豪家,富翁,阔人,洋商的东西,而且所取又不过一点点,恰如从油水汪洋的处所,揩了一下,于人无损,于揩者却有益的,并且也不失为损富济贫的正道。&rdo;‐‐&ldo;微乎其微&rdo;,正是我们在第十二讲讨论过的&ldo;仅因目前的极小的自利&rdo;的奴才的破坏;〔17〕而&ldo;光明正大&rdo;,则是因为&ldo;揩的是洋商的油&rdo;,且打着&ldo;损富济贫&rdo;的旗帜,因此,明知是揩油,也是不可索取的,&ldo;一索取,就变成帮助洋商了&rdo;。
但还有另一面:&ldo;如果三等客中有时偶缺一个铜元,你却只好在目的地以前下车,这时他就不肯通融,变成洋商的忠仆了。&rdo;‐‐这是极其重要的一笔:&ldo;忠仆&rdo;才是奴才的本质,无论怎样&ldo;揩&rdo;洋主子的&ldo;油&rdo;,也不会改变其&ldo;忠&rdo;于洋主子的本性:在现代中国都市的新的等级结构里,奴才是始终忠于他充当洋主子的警犬的职责的。
于是,鲁迅谈到了上海滩上的&ldo;巡捕,门丁,西崽之类&rdo;,这是中国都市文明中的新类型:一面似乎是&ldo;憎恶洋鬼子的,他们多是爱国主义者&rdo;,另一面&ldo;也像洋鬼子一样,看不起中国人,棍棒和拳头和轻蔑的眼光,专注在中国人的身上&rdo;,这就是我们在第十三讲里说到的&ldo;倚徙华洋之间,往来主奴之界&rdo;的&ldo;现在洋场上的西崽相&rdo;。〔18〕
而且鲁迅预言,这样的西崽式的&ldo;揩油&rdo;将在中国&ldo;更加展开&rdo;,&ldo;这品格将变成高尚,这行为将认为正当,这将算是国民的本领,和对帝国主义的复仇&rdo;。而且还有更严厉的判断:&ldo;其实,所谓&lso;高等华人&rso;也者,也何尝逃得出这摸子&rdo;‐‐&ldo;高等华人&rdo;也是&ldo;西崽&rdo;。
&ldo;揩油&rdo;这一话题开掘到这里,已经相当深入。但鲁迅却又把文章拉回到作为讨论引发点的&ldo;卖票人&rdo;那里,而且做了这样一番必要的补充:&ldo;但是,也如&lso;吃白相饭&rso;朋友那样,卖票人是还有他的道德的。倘被查票人查出他收钱而不给票来了,他就默然认罚,决不说没有收过钱,将罪案推到客人身上去。&rdo;‐‐这就是所谓&ldo;盗也有道&rdo;,是自有一个底线的;如果连这样的道德底线也轻易越过了,那将是怎样一个状况,鲁迅没有明说,但也许这一暗示更加惊心动魄。
鲁迅这里提到了&ldo;吃白相饭&rdo;朋友;在此之前,他写过一篇杂文,题目就叫:《&ldo;吃白相饭&rdo;》。〔19〕这也是从讨论上海的方言入手的:&ldo;要将上海的所谓&lso;白相&rso;,改作普通话,只好是&lso;玩耍&rso;;至于&lso;吃白相饭&rso;,那恐怕还是用文言译作&lso;不务正业,游荡为生&rso;,对于外乡人可以比较的明白些。&rdo;然后,鲁迅开始追问:&ldo;游荡可以为生,这很奇怪的&rdo;;而且&ldo;在上海(还)是这么一种光明正大的职业&rdo;‐‐这也很&ldo;奇怪&rdo;。那么,这样的&ldo;吃白相饭&rdo;&ldo;职业&rdo;,其特点,或者说&ldo;功绩&rdo;是什么呢?鲁迅归纳为&ldo;三段&rdo;:一&ldo;欺骗&rdo;二&ldo;威压&rdo;三&ldo;溜走&rdo;‐‐十足的流氓而已。问题是,&ldo;有这样的职业,明明白白,然而人们是不以为奇的&rdo;‐‐这本身就构成了一种&ldo;奇怪&rdo;。问题还在于:&ldo;&lso;白相&rso;可以吃饭,劳动的自然就要饿肚&rdo;‐‐这样一种反向的思考正是鲁迅的特点,是一般人所难以想到的。这本身又是一种&ldo;奇怪&rdo;:如此&ldo;明明白白,然而人们也不以为奇&rdo;。这样从&ldo;吃白相饭&rdo;本身及人们见怪不怪的态度这两方面反复质疑,就将&ldo;吃白相饭&rdo;的流氓与上海滩的内在联系揭示得十分深刻:它是附着于上海都市文明社会的一个毒瘤,而且是不可或缺,永远摆脱不掉的。所以鲁迅说:&ldo;我们在上海的报章上所看见的,几乎常是这些人物的功绩;没有他们,本埠新闻是决不会热闹的。&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