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公主见案上只有六菜一汤,颇有几分诧异。
长流却笑道:&ldo;姑姑来了,坐吧。&rdo;一顿,又道:&ldo;姑姑用膳了吗?若是没有,不妨一道。&rdo;初冬天气,大长公主却身着薄如蝉翼的轻容,果是女为悦己者容啊。
大长公主笑道:&ldo;在府中已经用过。陛下无需顾及臣妾,还请自用。&rdo;她先前的一桩婚姻已经无效,甚至在宗室的各种记录备案中亦被抹得无影无踪,这一点大长公主无疑是极感激长流的。只不过,她今日早早用了午膳入宫是为了求另外一桩恩典。
长流听她如此说,径自夹了一块松子鲑鱼放入口中咀嚼。鱼皮松脆,鱼肉鲜滑。果然调整御膳房的运作乃是上上之策。她个人极注重养生,用膳都定时定量,因而御膳房不必像过去那样时时刻刻温着不再新鲜的菜肴,以备皇帝心血来潮。不过,如此安排难免方便他人投毒,毕竟往六道菜肴里投毒,比往一百来道菜肴里投毒,无论命中率还是简便性都要高得多。何况现今的做法很容易让有心人打探出她在口腹之欲上的喜好来。皇帝真是个高风险工种啊。
长流当然不会指望靠省吃俭用就能充盈国库,她也并不想苛待自己,理论上更不排斥某些情况下摆虚架子的排场,毕竟必要的排场能起到震慑人心、彰显皇威的作用,她只是希望自己不要养成一种理所当然地浪费民脂民膏的心态。
大长公主见长流用得香,不由凑趣道:&ldo;陛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自当多用些。&rdo;她自己最近人逢喜事精神慡,都吃胖了。陛下胃口不错,看来心绪颇佳。
长流夹了一块荔枝肉,放入白玉碗中,笑道:&ldo;是啊,朕吃的每一粒稻谷都是朕的子民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朕得让他们也有饭吃。&rdo;
大长公主如何听不出弦外之音,不由心中一惊,早先打好的腹稿便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正尴尬间,大长公主望见金银丝翠色纱罗之后的书斋内仿佛有人影,遂好奇道:&ldo;听闻陛下新封了女官侍候笔墨。&rdo;
长流一边示意一旁的素琴舀些豆腐羹,一边笑言:&ldo;李婉,过来见过大长公主。&rdo;
帘后的李婉不由一惊,顿觉手脚冰凉。然而,圣命不可违,她只得强自鼓起勇气走了出去。
大长公主听到长流叫出名字时已然心中一沉,此刻见李婉伏地跪拜,反而镇定下来:&ldo;你退下。&rdo;
大长公主的声音带着皇族特有的矜持和冷漠。
李婉却没有动。王氏族长出面逼迫她和离,她退让了,不是因为她软弱可欺,而是她已经对王素怀断绝了最后一丝留恋。只是,此处是中和殿,是陛下决断天下大事的地方,不是王家的祠堂。她作为中和殿&ldo;掌书&rdo;,只听命于陛下一人。
&ldo;你去吧。&rdo;长流忽然没了胃口,大长公主的态度不容错辨,这桩婚事她是不会主动放弃的。
待李婉退出大殿,大长公主忽然跪下道:&ldo;陛下,姑姑求您玉成婚事。&rdo;她不想再过从前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她已经活过来了。不管这桩婚事最终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不管王家在她身上到底索求的是什么,她只知道自己生平第一次明白,为什么飞蛾会选择扑火。何况,她怀了那人的骨肉。
长流从大长公主映出炭火的眼中同时看到了烈焰般的热切和绝决,遂轻声道:&ldo;朕准了。&rdo;原来王家真正的依仗在这里,赌她的不忍,赌她最终不想让自己落得众叛亲离。然而,这些人不明白,就算她是个女人,当她登上帝位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一刻,长流终于在情感上理解了洛轻恒的选择。当一个帝王最先要学会的是懂得舍弃,然后才是掠夺。对不住了,姑姑。
大长公主对长流的心思一无所察,闻言不由大喜道:&ldo;多谢陛下。&rdo;一顿,她又试探道:&ldo;姑姑想再求一个恩典。&rdo;大长公主显然以为陛下既然认同了她的婚事,就是要保王家了。
&ldo;王家佃农的事,朕心中有数。&rdo;王家的佃农因为不堪租税重压,绝望之下挥刀砍了全家老小十余口之后自刎。按京兆尹所说,事发之前,此人精神状态便极不稳定。然而,因租税太高,以至佃农精神失常也够骇人听闻的了。
大长公主自以为得了保证,遂展颜而笑,又讨好般地道:&ldo;陛下及笄之日,姑姑为陛下梳发,他日陛下定然也能得一个如意郎君。&rdo;
&ldo;那就先谢过姑姑了。&rdo;
大长公主告退后,长流命人撤了席。想起京兆尹的奏疏,她不由走到窗边的案几旁,沾了盆中的清水,在红木桌面上划下几个字‐‐&ldo;轻徭薄赋&rdo;。世家门阀不除,这四个字永远都是空谈。
盈盈水渍很快便在灼灼日光下蒸腾消弭。
没有人知道,晞元女帝已经将这四个字写进了心里。
旺财入殿提醒道:&ldo;陛下,銮驾已经齐备,是否即刻起驾?&rdo;每逢冬至,按惯例要祭扫祖先,陛下应当是想去皇陵祭拜元后。
&ldo;嗯。&rdo;
为免惊扰先祖,长流命车架都停在山脚,自己则带领江淮等人步行上山。
山风冷入骨髓。长流披着白狐鹤氅一路踏霜而行。快到山顶的时候飘起了细雪。零星雪子落在脸上须臾即化,冰凉的触感却未曾随之消失。
除了母后,长流对君家各路神仙并无特殊感情。即便是先帝爷,她也仅仅是佩服及仰慕他作为一代霸主的气魄而已。因而祭扫的过程倒也不慢,不过一个时辰便下山了。
到了半山腰,远远听见山下传来哀乐,长流这才猛然想起今日是安平入葬的日子。
行至山脚,穿过一整排石狮林,长流正要往銮驾去,冷不防迎面冲过来一个身穿缟素之人。
江淮立刻挡在长流身前,喝问:&ldo;什么人,胆敢冲撞圣驾?!&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