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缠绕了他无数个夜晚的梦,唐家华丽空旷的屋子里,那让他不安又不敢承认的源头,终于来了。
他自小生活在残破的梦里,唐家高大又瑰灿的建筑,不停告诉他,这儿是唐家……
老雷头白发几与雪色融为一体,被风吹着,如荒野里无尽簑草,枯也哀也。
老人声音沙哑难听,扯动着耳膜嗡嗡震动,可难掩心底绝望,&ldo;你姓唐,姓唐?姓唐!&rdo;他耷拉着头,用拐杖撑着自己半个身子,斜睁着的眼睛里,一片红光。
唐笑之往前走了几步,靴底沾着点儿冰渣,让他这几步走得生涩僵滞。&ldo;我知道的,老先生,我知道我是谁。&rdo;他顿了顿,又喊道:&ldo;江伯。&rdo;
那两字称呼是打倒老人最后一根稻草,他双膝几软,唯有死死撑着拐杖,坚硬木头咯吱一声,似要折断一般。
&ldo;唐家?你忘了,你什么都不懂……&rdo;老人喉结突突直跳,头上青筋绵延到脖颈,强撑着一口气,道:&ldo;你要回江南……你要带大小姐回江南,带她回家。&rdo;
他恨了几十年,从当年雷家霹雳堂被唐门攻破的一瞬间,仇恨就再也挥之不去。
可恨有何益?天意难定,这么多年过去,雷家唯一可期的子弟,被冠上了仇人的姓氏,被仇人养育长大,更代表了仇人的阀门。
人生有何益?何处是尽头?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么长的生命,原来是毫无喜悦的。
那些雷家的人,都已经化作烟灰。只留了他和他满心仇恨,在世间踌躇。
那些死去的人,才是早已解脱的,而他,只能做人间行走的鬼,不得超脱,不得离开,不得……忘却。
他几乎滴下泪来,又或是雪化在脸上,&ldo;好……忘了,都忘了……&rdo;
唐笑之轻轻摇头,看面前忽然老了几十岁的人,悠悠道:&ldo;我没忘,江伯。从我进唐家的第一天,就有人告诉我,我的母亲,姓雷。&rdo;
老雷头眼中精光一闪,急急抬头,满头霜发颤抖如雪。
&ldo;而那个人,是唐门主。&rdo;
那是唐家的傲气,于是他们从容淡定告诉这个孩子,雷家被唐家所灭,告诉他你的母亲姓雷。就那么高高在上地,又那么恳切地告诉了他一切。
太骄傲也太疏离,连对他假以辞色,连一句谎言都不肯留下,就把所有事实掀翻在他面前。
那些满身侠骨的唐家执事人,一定觉得,自己理应明白一切,也从不惧怕仇家的孩子会做出什么样的报复来。于是也从未想过,懵懂的孩子,会如何迷茫又无措度过他的童年和……未来。
锦衣玉食、诗书礼教,他所学所用,与唐家内门弟子别无二致。连他曾经想拼命找寻的半点偏见也没有见到。
于是从记事起,一切都变成了白日里无法言说的噩梦。
唐家的门那么高,他不知如何走出去。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在月上柳梢的时候,爬上唐家的屋顶,看远处翠海叠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