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姑爷提醒,不过今个儿夜里,我要在泊春苑给大爷设置灵位,添置香火,彻夜带着丫头婆子守灵,所以这休养一事,便还是日后再说罢。”钟信听到秦淮的言语,微微看了他一眼,竟然也开了口。“姑爷尽管放心,嫂子这边,我一定尽心照顾,和从前大哥在的时候一样。嫂子既要为大哥在夜里守灵添香,我都会陪在左右,总不会让嫂子一个人守这灵前长夜的。”二人说完这话,也不等邱墨林搭腔,便自匆匆去了,只剩他一个人在厅门口抓耳挠腮,恼恨嫂子怎会这般不上道,不懂自己打算夜里偷偷前来的心意。很快,两个人便已走到园子深处的小径上。天色向晚,虫鸣林幽,秦淮看着远处那带波光粼粼的攒心涧,不自觉便叹了口气。钟信微微看了他一眼,忽然开口问道:“听嫂子方才在厅中所问,是对在钟家的生活,已经生厌了吗?”秦淮惊讶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忽然会有此一问。难道他对自己要逃离钟家,逃离他的黑手,已经有了警觉不成。“也谈不上生厌或是欢喜,这原本就是钟家的规矩,总是要守的。或许我原就不属于这个深宅大院,是大爷把我带了进来,现下他既撒了手,我便也该去了。”钟信拂开前面挡住秦淮眼帘的花枝,“我倒觉得,这世上任何地方,都有束缚人的规矩,去到哪里,都会有厌有喜。大哥固然是不在了,可是我记得钟家的规矩里,无后的寡妇却也未必一定便会离开。”月光下,听到钟信这句淡淡的、不带任何情绪的言语,秦淮心中一动,却没有把这话接下去。秦淮没有去接钟信那句听不出潜藏着何种情绪的话。因为他也知道,在钟氏家族对无后寡妇定下的规矩里,除了遣返之外,如果族中有人愿意收其入房,便可以留下。留下?自己为了能逃离这个处处充斥着危机的修罗场,不知花费了多少心机,受了多少惊吓,难道还要为了留在这里担惊受怕,而再找个钟家的男人嫁了?不会,也不可能。至少在钟家这么久了,除了钟仁是阴阳不忌男女通吃外,还真没见过第二个娶了男妻或纳了男妾的钟家男人。除了一个风流成性的邱墨林也喜欢男人,可他只是钟家的姑爷,并不算是族内钟姓的男人。当然,在秦淮的心里面,知道这样的男人,还有一个,可是老天,那是自己敢招惹的人吗?所以,没有这种可能,自己也不想寻找这种可能。钟信见秦淮没有搭言,只微微看了他一眼,也不追问,依旧默默走在他身前带路,陪秦淮走进了泊春苑的大门。眼前的院落还是去宝轮寺前的样子,摆满了各种名贵的花草和秦淮叫不出名字的树木。这也是钟家庭院与其他豪门大宅不同的地方,便是在整个园子和各处院落里,都栽种了大量极其稀有或独具异香的植物,而这些植物虽然主要用来观赏,却也可以给家中对香料感兴趣的人提供些用处。比如二房的少爷钟义,便在自己的宅子仲夏苑里,单独设有一个房间,专门用来从各种植物里提取香料,从用途看,倒有点像钟家公司里的实验室。院子里的仆妇这会子三三两两,都在院中廊下或坐或站,交头接耳,大多说的都是雀儿大闹钟家又被主子关押一事。有好事的,更开始谈论现下泊春苑大爷殁了,掌事的大丫头也出事了,只剩下一个素日不着调的男大奶奶,不知这泊春苑以后的光景,是不是要被二房三房压成了泥。一众人正越说越起劲儿的当口,却见大门口人影闪动,正是大少奶奶和老七走了进来。这些丫头仆妇在泊春苑里久了,个个都练就了两只跟红顶白、欺软怕硬的势利眼睛,素常宅子里的风在哪里刮得硬,她们比谁都要门儿清。因一直以来,泊春苑除了大爷钟仁是当之无愧的一号主子,之下便是掌着实权的雀儿,反倒是名正言顺的大少奶奶和老七钟信,在众人眼里都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货色。便是此刻知道大爷没了,雀儿倒了,这起人却因听说二房里新派了掌事丫头过来,自觉又找到了新的风向,都等着向那还未上门的碧儿讨好。所以此刻见他二人进来,这些仆妇竟像是没有看见一样,依旧在廊下叽叽喳喳,说东说西。倒只有钟仁生前常带在身边的小厮菊生,有些怯生生地走上前,给秦淮和钟信施了一礼。秦淮略略环视了一圈,整个泊春苑前院的情状已尽收眼底。说真的,在钟仁未死之前,虽然也能感觉出宅中人对大少奶奶的轻视,但毕竟有大爷罩着,还不是很明显。而现在,当泊春苑的主子奶奶变成了遗孀,这些人势利的嘴脸,便一览无余了。秦淮在生活中最爱红楼中的探春,从小到大,也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三姑娘自强自重,给自己甚至二木头迎春争取尊严的片断。所以潜移默化中,他也慢慢生成了遇强则强、不卑不亢的人生态度。虽说自己心底里最大的愿望,是早日逃离钟家这个修罗场,可是眼前看,却还不知道要在这里煎熬多久。难道这些煎熬的日子里,自己还要看这些丫头婆子的脸色不成?秦淮这些日子已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大到钟家,小到泊春苑,如果自己还像当初的秦怀那样软弱,只知道依俯于男人的荫护,便永远都会是看人脸色,被人轻贱的那一个。更何况,二小姐钟秀方才已经迫不及待地安插了人手进来,显而易见,她和钟义二人,既对钟家的祖传秘方心心念念,又要在大房内里慢慢渗透二房的势力,这派来的碧儿,自然也不会是一盏省油的灯。所以刚成新寡的自己,要想一挽眼前的不利之势,倒不如借着眼前钟仁之死,索性彻底变了性子才好。就算是这变化会让钟家上下人等觉得异样,自己也可顺水推舟,赖到丈夫新死,自己受到刺激而性情大变上去。毕竟眼下这光景,不变,不成活!“老七,去取一把椅子过来,便摆在这树荫下面。”秦淮的声音淡淡的、很低,钟信却听得很清楚,他似乎有一秒钟的犹豫,目光在廊下那些仆妇身上扫了扫,点了点头。“我这便去,菊生,去给大奶奶端杯润喉的茶来,顺便把院子里的汽灯也打开罢。”廊下的仆妇们有些意外眼前的情状。匆匆归来的大少奶奶,没有像往常一样,一头躲进自己的卧室里,便不再出来见人。相反,却在钟信端来的黄花梨椅子上,正襟端坐,面色沉静。院子里的大汽灯在屋脊上亮了起来,照得整个前院有一种瘆人的白。众人皆有些面面相觑,不知道刚成了寡妇的男奶奶,这会子突然要发什么疯。在大汽灯刚刚点亮的工夫,院门口刚巧走进来一个年长的管家婆子,并一个身段苗条,皮肤极其白晰的青年女子。看她的打扮,应该也是钟家比较有身份的大丫头。那姓白的婆子原是二太太莫婉贞的陪房,虽也是争强好胜的主儿,这些年却一直被大房的几个婆子压制着,始终不得施展。这会子眼见大房有大厦将倾之势,自家二房的少爷姑娘却开始蒸蒸日上,立时便觉得底气翻了又翻,连水桶般的腰身都扭得比往日欢腾了许多。她此刻受钟秀所托,特把钟秀的丫头碧儿送到泊春苑来。既领了二小姐的任务,老白婆子便像是得了皇上的旨,待到进了院子中央,却见秦淮正端坐在椅子上,正伸手去接菊生手里的茶。她见这男奶奶明明看见自己和碧儿已走到身前,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一张脸虽是传说中有名的风流俊俏,却偏又多了些原本没有的端庄和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