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担心外间水急浪大,唐缈代替唐好第一个钻了出去,强烈的日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只好贴紧岩壁双脚蹬水,以免被冲走,直到不远处有个熟悉的声音炸响:“我的乖乖!!!”“!!”唐缈一个激灵,睁眼一看,果然他爸爸唐亚东正手忙脚乱地划着一条小船,身后坐着他姐姐唐杳,也抓着一支桨。他震惊得连话都不会说了,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搏击风浪。二位亲人显然都不擅长划船,在江水里左摇右晃前俯后仰打着旋儿恨不得下一秒就要倾覆,虽然互相埋怨的嗓门很大,但顺利和唐缈擦肩而过,随波逐流越划越远。唐杳从头湿到脚,尖着嗓子指挥,爸往前往前!爸往后往后!爸掉头掉头!我划你表划!表划了表划了!爸你有病啊爸!!!唐亚东忍无可忍,跳下船一手抓着船舷,一手划水向儿子游来。“儿子你表动!”他大喊,“表动表动!”唐缈觉得自己要哭了,或者已经哭了,只是满脸都是水,分不清而已。他揉了揉被水汽模糊了的双眼,竭尽全力地喊:“爸!你姿势不对!!”唐亚东浮上水面喘了一口大气,继续埋头狗刨,打出硕大又无用的水花,像一台坏了的水泵,耗电大做功小。那边的唐杳也好不到哪儿去,父女两个一人在江中花式游,一人在船上花式划,动静震天,奈何原地打转。唐好、淳于扬和小田依次从他身后的洞口钻出,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小田窥探过唐缈家,因此一眼就认出来了,在淳于扬耳边说:“是你老丈人。”淳于扬惊讶挑眉,小田又说:“别傻着呀,赶紧表现!我看你老丈人笨手笨脚的,估计再游半个小时也到不了这边!”淳于扬叹了口气,心想我这可不是为了表现,而是为了救人,他嘱咐其余三人贴紧石壁,转身向小船游去。他先截住唐亚东,奋力将他推至船上,然后自己拉着船舷侧向游动像江边靠近,其余三个人则扶着石壁顺水往前,一行人汇合后轮流爬上小船,全已脱力,瘫软无语。八月的烈阳高高地悬挂在天空,小船随着江波在身下摇晃,极度紧张之后的极度放松让淳于扬几乎脑袋一沾到船板就失去了意识。唐缈吓得够呛,扑过去摇晃他,后来听到他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才知道人没事。唐缈也躺下,耳边充斥着姐姐和爸爸叽叽喳喳的关切,他没有力气回应,只绵软地眯着眼睛笑,然后渐渐睡去。他醒来时已经躺在乡卫生所的病床上,那床是上下铺,简陋到只有一个钢丝架和一张薄垫,稍微动弹便吱嘎作响。一床花色艳俗的毛巾被搭着他的肚皮,他想用手掀开,发现受了伤的手腕已经被夹板和绷带固定,包扎手法非常专业,应该是医生田姐夫的杰作。长时间没有变换姿势,床架子硌得他后背生痛,他轻轻呻吟了一声,上铺便有一个人迅速翻下来,蹲在他床边。不用看也知道那人是谁,唐缈笑了半声,迎着那人的目光问:“我睡了多久?”淳于扬说:“三个小时。”“哦,有进步,我还以为又是二十个小时过去了。”唐缈往床里侧挪了挪,淳于扬顺势躺上去,两人望着对方,眉睫可触,呼吸萦绕,唐缈说:“我这次没做梦,那梦离我而去了,包括姥姥和唐竹仪,还有那什么还都仪式。”淳于扬嗯了一声,唐缈伸手揽住他,抚弄他脖子后方有些扎手的短发,笑道:“刚钻出洞口那一会儿,我眼前一片白光,还以为自己就此瞎了。这么在自然光线下近看,你的确长得不错啊。”淳于扬勾了勾嘴角:“那你回去睡我么?”“不,我还生着气呢。”唐缈说。“气消了睡吗?”“已经消了,现在睡吧。”唐缈露出了小白牙。淳于扬笑:“那你可得慎重了,别让你爸和你姐姐抓了现行。”唐缈骤然坐起,问:“我爸和我姐人呢?”淳于扬翻个身,平视上铺铁架:“就在门外啊。”唐缈立即爬过他下床,手掌按到了敏感部位,淳于扬痛得一躬身,笑骂:“混账!压坏了谁负责?”“你爷爷我。”唐缈落地时有些虚浮,晃了两晃才站稳,接着从淳于扬身下抽出大花毛巾被,无视八月重庆的蒸笼天气,将他从头盖到脚,还掖了掖。“爷体贴吧?等爷回来!”他说完,在淳于扬脸上捏了一把,左脚绊右脚地走了出去。“……”淳于扬一把掀开毛巾被,看了看又盖上,骂自己,“不经撩。”唐杳和唐画正在卫生室门外坐着乘凉,一人手里捧着半只西瓜,看见他出来,两个人都眉开眼笑,唐画像只小狗似的扑到他腿上。由于受伤唐缈无法抱她,便弯腰在她脸上响亮地一边亲了一口,亲完还不过瘾,又在额头上啵了一下,抬起脸时,两眼已经充盈泪水。他刻意压制着内心的激动,吸了吸鼻子问:“画儿手指头好好的哦?”唐画摊开双掌,给他看完整的手指头,说:“哈批和坏人打架,画儿好好的!”听她还没有改变对离离的称呼,唐缈又问:“哈批是好人还是坏人?”唐画偏着头说:“哈批……好的时候好,坏的时候坏。”唐缈笑了笑,低下头想不错,人又不是一块板,所谓好坏也并非被平平地熨烫在这块板上,巧诈奸伪,忠厚老实,偏激暴戾,平和柔顺,冰清玉洁,寡廉鲜耻……这些东西每个人都有,多少而已。唐杳把一勺西瓜塞到他嘴里,问:“你在埋怨爸?”“埋怨爸爸?”甜美的汁水在唐缈口中蔓延,他没反应过来,他脑子里想的还是离离。唐杳说:“爸在路上都告诉我了,说他明明知道姥姥病了,却犹豫着不敢过来,终于下了决心过来,姥姥却已经去世。他的行为性质已经从藏头缩尾逃避矛盾升级到见死不救了,十分恶劣,所以你埋怨他?”听她这么一说,唐缈还真有点儿怨气,问:“爸爸人呢?”“他跟着唐好回宅院打扫宅院和修理东西了,家里进过国际雇佣兵,就和进了鬼子似的,也不知道被糟蹋成什么样了。”“小田呢?”唐缈又问。“她和她对象刚搭了个顺风拖拉机去县城了,我看过她伤,伤口挺深的,又在脏水里泡了好长时间,不去医院的话肯定要出大问题。她对象虽然是个医生,但手头没有破伤风针。还有那个叫离离的姑娘也被带去了,听说是肋骨骨折。”唐缈点了点头,终于问:“爸爸怎么回事?”唐杳说:“我先跟你说一件事,是爸爸在路上告诉我的,我花了好几天才接受。”唐缈立即坐直了些,僵硬地问:“什么事?”唐杳说:“嗯……就是……爸以前不姓唐。”“……”唐缈闭上眼睛,问,“他是不是也和唐好、唐画一样,是姥姥捡的?”“你是怎么知道的?”唐杳惊问,“爸告诉你的?”唐缈缓缓摇头,问:“爸爸是怎么说的?”唐杳平直地复述:“爸说那是1958年,他有十几岁了,爷爷奶奶都早逝没人管他,他就在汉口当杂工,其实就是小地痞。有一次深夜出门被人报复砍了几刀,血流了一地,等死时发现一个女的蹲在他身边,虽然又瘦又憔悴,但是眼睛很亮。那个女的就是唐姥姥,她刚从新疆劳改释放回来,路过汉口。然后姥姥就把他给捡回来了,爸到了姥姥身边后突然变了性子,发愤图强,居然进了工厂吃上了公家饭。工厂从三线搬到南京,他也跟着去了南京,接着就和妈结婚,有了你。”唐杳的话中有轻描淡写的成分,她为了什么,唐缈完全明白。一股子不甘与怒气从他的指尖慢慢升起,聚集在胸口,但因为对方是父亲,他不愿意让它过于喷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