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实践中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开头不懂,弄几根木头堆那儿,下半夜就烧光了。或者锯些&ldo;站杆子树&rdo;,就是死了、干了还没倒的树,倒是好烧,也不抗烧。几根干木夹在中间做引柴,大都为湿木,这样打成的火堆抗烧,还有意外收获。那湿木烧起来两头咝咝响着冒白沫子,凉了形成黄糊糊的结晶,北满叫&ldo;木碱&rdo;,吉东叫&ldo;树胶&rdo;,有没有、有什么营养价值不知道,做&ldo;饭&rdo;时放锅里黏糊糊的,口感挺好。
锅呀搪瓷盆子呀,或者鬼子的钢盔、猪腰子饭盒什么的,在火焰上方支架着,咕嘟得差不多了,管它粮食,还是树皮,热乎乎的弄一肚子,就在那火堆旁睡觉。
有狗皮、狍子皮什么的铺上,没有就弄些树枝子。从头到脚系紧了、捂严了,每人都有个背篼子,枕着。枪放在身旁,或者也枕着。敌人偷袭,听到枪响,顺手抓枪,就地滚到大树底下,趴那儿,或站起来隐在树后射击。
人少,那人就顺着火堆睡。人多,就把脚对着火堆,呈辐射状围一圈,那人一个个都弓成对虾似的,使劲儿朝一块儿挤。当然也自觉不自觉地往火堆上靠,靠得太近就危险了,有的就烧死了。有的没烧着,第二天早晨一碰,身子都硬了。
抗联管露营叫&ldo;打小宿&rdo;。1938年前,是偶尔打次小宿,1938年后就是常态了,应该叫&ldo;打大宿&rdo;了。用一些老人的话讲,那时要住回房子,反倒成了&ldo;打小宿&rdo;。
彭施鲁老人说,有部电影,抗联在雪地露宿,盖床被子。睡觉嘛,当然得有被子了,编导这么想的,观众也看不出毛病,我们就笑了,说哪来的被子呀。那时一般有件大衣,那时叫&ldo;大氅&rdo;,个别人有条同样烧得窟窿眼子的毯子,打几仗也丢了没了。那时一年四季就在山里滚,这山那山,这县那县,肚里没食,扛支枪都打晃,再弄床被子,潮了湿了,多沉?当然不排除某支部队打一仗,得床被子,盖几次,但在本质上是不真实的。你采访这么多人了,谁盖过被子?
老人说,山里有废弃的炭窑,碰上一个,那就是天堂了。
老人们都说,开头真受不了。挨火堆躺着,这边衣服烤煳了,那边身子透心凉。脚冲火堆的,你瞅吧,那人几乎都是一个姿势。两手插在胯裆里,身子使劲朝前&ldo;勾勾&rdo;(弓、弯)着,恨不能把脑袋也插进胯裆里。睡不着,冻醒了,就坐起来烤火,再不就蹦跳一阵子。飞禽走兽还有个窝呀洞呀的,咱这是算哪一类呀?还叫人吗?可这人哪,也真是种适应性动物。待到成了&ldo;野人&rdo;,老百姓说是&ldo;见鬼了&rdo;,那觉也睡得挺香了,觉得抗联就应该这样打小宿了。过去新兵上队,说当抗联打仗、吃苦,你怕不怕呀?这回就问:露营、打小宿,你受得了吗?
朔风怒吼,大雪飞扬,
征马踟蹰,冷气侵人夜难眠。
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
壮士们,精诚奋发横扫嫩江原!
伟志兮,何能消灭!
全民族,各阶级,
团结起,夺回我河山!
提起抗联,人们就会想到出自抗联人之手的《露营之歌》,是太自然了。
各军大都有过帐篷,有缴获的,有自制的。杨靖宇还亲自设计过帐篷。&ldo;梳篦战术&rdo;,&ldo;壁虱战术&rdo;,野副&ldo;大讨伐&rdo;,三江&ldo;特别大讨伐&rdo;,有时一天几仗,连最宝贝的机枪都插起来了,那帐篷也就可想而知了。
老人都说,不管天多冷,有火就行。
《露营之歌》,一年四季分四段,哪一季都离不开火。春天是&ldo;围火齐团结,普照满天红&rdo;,夏天是&ldo;烟火冲天起,蚊吮血透衫&rdo;,秋天是&ldo;草枯金风急,霜晨火不燃&rdo;,冬天是&ldo;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rdo;。
无论天多热,晚上山里也凉,雨后还有潮气,没火烘烤着,也冻不坏人,却能坐病。蚊子、小咬一团一团的,还有瞎虻,没烟火熏着也不行。无论什么季节,火还能吓阻野兽。
老人们都说,那时人抗造,可再抗造也是人哪!胃病,腰腿痛,夜盲,烂裆,谁都难免,轻重而已。最要命的是抽筋,胳膊腿都抽,那人抽得嗷嗷叫,快勾勾成一团了。如今踢足球抽筋是累的,我们那时累呀饿呀潮呀,什么都有了。也像足球运动员那样,扳起腿抻巴抻巴,更重要的是用火烤。特别是冬天,干什么也离不开火,没火就完了。敌人来了,背着架着抬着跑。跑着跑着,觉得不大对劲了,一看,那人就不行了。
曹曙焰老人说,有个牛奇中,脖子本来就长,外号&ldo;长脖子老等&rdo;(一种长脖长腿的鸟,学名&ldo;苍鹭&rdo;)。1940年夏在虎林一个草甸子里,一觉醒来,他说你看我是咋的了?大家吓了一跳,那脖子突然长出来一截,一尺多长了。我们几个人给他搓呀揉呀按的,那能管用吗?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疼。不疼也不行了,除了睡觉,总得一只手托着下巴,不然就支不住脑袋,说不定歪到哪边儿去了。那种不是人活的日子,什么稀奇古怪的病都有。到苏联后我还见到他了,还用手托着个下巴,这人后来不知到哪儿去了、怎么样了。
&ldo;打火堆&rdo;当然也会引来敌人。有敌情,春夏秋没火也能将就,起码冻不死,冬天就难了。有时&ldo;讨伐队&rdo;就在附近,就去偷袭它,打仗可以御寒。有时一堆伤员,打不了,就寻个比较隐蔽的地方弄堆火,同时加强警戒。因为没有火,那人那一夜也完蛋了。饥与寒不同,人饿几天不会死,而冻死、冻伤,常常就是不知不觉间的一会儿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