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白胡子的人说,&ldo;打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怜呢?&rdo;
……听着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滞;话也停顿了。……
&ldo;阿义可怜‐‐疯话,简直是发了疯了。&rdo;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说。
&ldo;发了疯了。&rdo;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
这&ldo;气愤&rdo;,这&ldo;高兴&rdo;,这目光&ldo;板滞&rdo;,以及最后的&ldo;恍然大悟&rdo;,也是一种生命形态的呈现:麻木而残忍。但这正是很多的中国人的生命常态,包括&ldo;二十多岁&rdo;的年轻人,它构成了一个&ldo;看客&rdo;圈。&ldo;夏家的儿子&rdo;的生命选择一旦落入这样的&ldo;圈&rdo;里,不但其理想价值在不理解、无反应中消解为无,而且还被视为&ldo;疯子&rdo;被彻底排斥,甚至成为被任意伤害和杀害的&ldo;正当理由&rdo;。这正是《狂人日记》里的&ldo;狂人&rdo;的命运,现在落在&ldo;夏家的儿子&rdo;身上了。
作者忙里偷闲,两处插入小栓的&ldo;咳嗽&rdo;。这其实并非闲笔,正是提醒读者不要忘记,小栓(特别是他身后的父母)还指望用&ldo;夏家儿子&rdo;的生命换取自己的生命‐‐这又是一个更麻木更愚昧也更残酷的生命形态。
这一节的结尾,小栓&ldo;拼命咳嗽&rdo;的声音,康大叔&ldo;包好……包好&rdo;的嚷嚷,与看客们&ldo;疯了&rdo;的议论夹杂在一起,也会让敏感的读者感到恐怖与悲哀,不禁要问:究竟是谁疯了?
(场面四)坟场相遇
&ldo;坟场&rdo;,这又是一个鲁迅式的&ldo;典型环境&rdo;。一条人踩出来的路&ldo;却成了自然的界限&rdo;:&ldo;路的左边,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冢。&rdo;‐‐&ldo;在我自己,总仿佛觉得我们人人之间各有一道高墙,将各个分离,使大家的心无从相印&rdo;(鲁迅);〔21〕现在,连死后的生命也被人为地隔开了。
两个母亲就在这样的坟场相遇,华家的故事与夏家的故事以最后的&ldo;埋葬&rdo;相联结。
人们自会注意到,相遇中夏家母亲&ldo;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愧的颜色;但终于硬着头皮,走到左边的一座坟前,放下了篮子&rdo;。‐‐尽管我们读者早已明白,她的儿子是为了大众而牺牲,这是一个崇高的生命;但在社会的眼里,他却是一个被处死刑的有罪的犯人,如前文所述,看客们是将他视为&ldo;疯了&rdo;的。在这样的舆论压力下,连母亲也感到&ldo;羞愧&rdo;‐‐而她原本是应该为自己的儿子而骄傲的!
这母亲的不理解,特别令人震惊和恐怖。如果说从阅读这篇小说的一开始,你就感受到了一种恐怖的气氛;那么,读到这里,你终于明白:真正令人恐怖的,不仅是一个有价值的生命的被杀害,更在于即使牺牲了生命,其价值也得不到社会的体认,只成为闲人们饭后的谈资,甚至连自己的母亲也不能理解,连自己流淌的鲜血也要被无知的民众利用!
然而却出现了红白花圈。‐‐这或许是绝望中的一点希望吧。但鲁迅在《〈呐喊〉自序》里,却坦诚地说明这是&ldo;平空添上&rdo;的,这是为了&ldo;慰藉那些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rdo;,自己也&ldo;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rdo;。〔22〕这或许就是许广平所说的,尽管鲁迅&ldo;自己所感觉的是黑暗居多,而对于青年,却处处给与一种不退走,不悲观,不绝望的诱导,自己也仍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向前的走去&rdo;吧。〔23〕
鲁迅关注的重心显然在母亲对她儿子坟上出现的红白花圈的反应:她惊异得几乎发狂;(作为对比,另一个母亲华大妈却因自己的儿子和别的坟,只开着零星的青白小花,而突然感到&ldo;不足和空虚&rdo;‐‐那是另一个生命的无价值的死亡)终于发出了&ldo;瑜儿,他们都冤枉了你,你还是忘不了,伤心不过,今天特意显点灵,要我知道么?&rdo;‐‐这是隐藏在本篇背后的故事的最后一笔:我们到这时才知道他的名字:夏瑜,这显然是从&ldo;秋瑾&rdo;那里点化而来;我们也终于明白,这里讲的是一个先驱者的命运的故事。而按照他的母亲的理解,这是一个死不瞑目的冤魂;由此而产生了一个母亲的愿望:&ldo;你如果真在这里,听到我的话,‐‐便教这乌鸦飞上你的坟顶,给我看罢。&rdo;这母亲的理解和愿望,都十分的感人。
小说的结束,也是故事的结束,是惊心动魄的‐‐
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两人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
他们(两个母亲)走不上二三十步远,忽听得背后&ldo;哑‐‐&rdo;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竦然的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我说过,这是&ldo;最鲁迅式&rdo;的文字。这里有着鲁迅式的&ldo;沉默&rdo;和&ldo;阴冷&rdo;‐‐鲁迅自己说:&ldo;《药》的收束,也分明的留着安特莱夫式的阴冷&rdo;,〔24〕又说:&ldo;安特列夫的小说,还要写得怕人,我那《药》的末一段,就有些他的影响,比王婆还鬼气。&rdo;〔25〕更有着鲁迅式的&ldo;绝望&rdo;‐‐他是连母亲最后一个善良的愿望:儿子的&ldo;显灵&rdo;也要让它落空的。贯穿全篇的恐惧气氛由此而达到了顶端。前述坟场的花圈与这里的坟场的阴冷,正是鲁迅内心深处的&ldo;希望&rdo;与&ldo;绝望&rdo;的艺术的外化,二者互相交织、补充、对错交流,又互相撞击、消解,汇合成了鲁迅式的心灵的大颤动,也让我们每一个读者悚然而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