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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第1页）

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

并进一步引发出这样的国民性与文艺的关系的考察‐‐

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这是互为因果的，正如麻油从芝麻榨出，但以浸芝麻，就使它更油。……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由这文艺，更令中国人更深地陷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已经自己不觉得。

&ldo;瞒和骗&rdo;的国民，&ldo;瞒和骗&rdo;的文艺，这是两个极为严重的判断与概括，而且二者之间又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这都是令人痛心的，而且今天似乎也依然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这就更加令人难堪。

而我们感到兴趣的是，鲁迅在这里实际上是提出了一个衡量人（知识分子、国民）和文艺的基本价值标准，即是&ldo;敢于正视人生&rdo;，还是&ldo;瞒和骗&rdo;。鲁迅正是据此而给《红楼梦》以极高的评价，说它的价值就在&ldo;比较的敢于实写&rdo;;后来在《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里鲁迅又对《红楼梦》&ldo;敢于如实描写，并无伪饰&rdo;给予了充分肯定，并且说&ldo;《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与写法都打破了&rdo;。〔2〕有意思的是，鲁迅在考察他写文章时的当代文学时，又发出了这样的警告：&ldo;现在，气象似乎一变，到处听不到歌吟花月的声音了，代之而起的是铁和血的赞颂。然而倘以欺瞒的心，用欺瞒的嘴，则无论说a和0，或y和z，一样是虚假的。&rdo;这里有两点特别值得注意：一是在鲁迅看来，《红楼梦》开辟的是文学的一个新的传统‐‐从下文即可看出，鲁迅认为&ldo;冲破一切传统思想和手法&rdo;是他所期待的&ldo;崭新&rdo;的文学的基本特征之一。另一方面，鲁迅又提醒人们注意，旧的瞒和骗的传统完全可能在&ldo;新&rdo;的旗号下重现。

在鲁迅看来，中国文学发展的根本问题，是能否走出瞒和骗的大泽;他因此大声疾呼‐‐

世界日日改变，我们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的时候早到了;早就应该有一片崭新的文场，早就应该有几个凶猛的闯将!

没有冲破一切传统思想和手法的闯将，中国是不会有真的新文艺的。

这里所表达的是鲁迅对真正&ldo;崭新&rdo;的中国文学（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ldo;现代文学&rdo;）的期待：它应该是&ldo;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rdo;的文学，是敢于&ldo;冲破一切传统思想和手法&rdo;的具有创造性的文学。

二

《论睁了眼看》里所强调的&ldo;反对瞒和骗&rdo;的思想，在鲁迅的思想体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这是他一生一以贯之的思想命题之一。

据鲁迅的老同学许寿裳先生回忆，早在20世纪初日本留学时期，他和鲁迅就谈到&ldo;我们民族最缺乏的东西是诚和爱&rdo;，&ldo;口号只管很好听，标语和宣言只管很好看，书本上只管说得冠冕堂皇，天花乱坠，但按之实际，却完全不是这回事&rdo;。〔3〕‐‐这其实就是&ldo;瞒和骗&rdo;。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在这一时期所写的《破恶声论》里，所提出的&ldo;伪士&rdo;的概念。鲁迅指出，所谓&ldo;伪士&rdo;，有这样几个特点：第一，他们骨子里是&ldo;无信仰之士人&rdo;，是没有信仰的知识分子;第二，他们却&ldo;以他人有信仰为大怪，举丧师辱国之罪，悉以归之&rdo;，要使出一切手段来扼杀别人的信仰;第三，但他们又处处把自己打扮成有&ldo;信仰&rdo;者，而且还要充当&ldo;信仰&rdo;的捍卫者。鲁迅说，他们的所谓&ldo;信仰&rdo;，其实是&ldo;敕定正信&rdo;，〔4〕尽管是皇帝（或类似皇帝的某种权威）自上而下&ldo;敕定&rdo;的，但却自称&ldo;正信&rdo;，以正统、惟一正确自居，他们要&ldo;捍卫&rdo;的就是这样的&ldo;伪信&rdo;。这也是&ldo;瞒和骗&rdo;：既用&ldo;伪信&rdo;来掩盖自己的毫无信仰，又要以此来垄断信仰。鲁迅称之为&ldo;伪士&rdo;，即所谓假知识分子，就是因为他们看起来好像很有知识，博览群书而滔滔不绝（等而下之者就连知识也没有，只会唬人），但他们其实是缺乏精神的：一方面，缺乏精神信仰，鲁迅说他们是群&ldo;无赖之徒&rdo;，〔5〕&ldo;无赖&rdo;就是无依赖，没有信仰支撑，因此&ldo;伪士&rdo;天生地具有流氓特点，今天可以这样，明天可以那样，毫无原则可言。另一方面就是自由创造的精神与能力的匮缺，鲁迅说他们是&ldo;精神窒塞，惟肤薄之功利是尚，躯壳虽存，灵觉且失&rdo;，〔6〕没有想像力，没有感应力，更没有真诚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愿望。精神信仰与自由创造精神这两方面的缺失，就形成了&ldo;无精神&rdo;的特征，这正是&ldo;伪士&rdo;的本质。但就是这样一些无精神的&ldo;伪士&rdo;往往占据知识分子的主流地位，因为他们善于迎合：既迎合权势，又迎合大众，在中国的历史条件下，&ldo;伪士&rdo;是必然和专制体制（既是国家的专制，又是众数的专制）联在一起的。鲁迅又指出，&ldo;伪士&rdo;总是&ldo;挚维新之衣，用蔽其自私之体&rdo;，〔7〕就是说，他们喜欢把自己打扮成&ldo;维新&rdo;派‐‐这个&ldo;新&rdo;是可以不断变换的，什么时髦就标榜什么，这自然与他们本无信仰与原则有关，却使他们永远&ldo;领导潮流&rdo;，这是他们任何时候都能占据主流地位的重要原因;但他们的&ldo;体&rdo;，即其最内在的特质却是&ldo;自私&rdo;‐‐这也是诛心之论：&ldo;伪士&rdo;之&ldo;伪&rdo;，一切瞒和骗的表演，都是出于一己的私欲，尽管他们经常打着&ldo;无私&rdo;的神圣旗号：这本身就是一种&ldo;伪&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