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鲁迅自己,却态度鲜明:&ldo;不知道而赞颂者是可恕的,否则,此辈当得永远的诅咒!&rdo;鲁迅并进一步分析了赞颂的原因:外国人中有两种,&ldo;其一是以中国人为劣种,只配悉照原来模样,因而故意称赞中国的旧物&rdo;,另一则是到中国来&ldo;看辫子&rdo;,以满足其好奇心‐‐这其实都是一种殖民心态,鲁迅以&ldo;可憎恶&rdo;三字斥之。而更让鲁迅痛心的是,这&ldo;人肉的筵宴&rdo;&ldo;不但使外国人陶醉,也早使中国一切人们无不陶醉而且至于含笑&rdo;。在鲁迅看来,这里的症结,仍在前述&ldo;古代传来而至今还在&rdo;的等级制度,&ldo;使人们各各分离,遂不能再感到别人的痛苦;并且因为自己各有奴使别人,吃掉别人的希望,便也就忘却自己同有被奴使被吃掉的将来&rdo;。这后果自然是严重的:&ldo;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宴,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更不消说女人和小儿。&rdo;‐‐这里,鲁迅特别强调了人肉的筵宴的&ldo;现在&rdo;式的存在;而鲁迅尤感愤怒的,是&ldo;弱者&rdo;,特别是&ldo;女人和小儿&rdo;的&ldo;悲惨的&rdo;呼号的被&ldo;遮掩&rdo;:这是最鲜明地表明了鲁迅的&ldo;弱者本位&rdo;的思想以及他与社会最底层的人民的血肉联系的。
正因为如此,鲁迅的最后的召唤是特别有力的‐‐
这人肉的筵宴现在还排着,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
与前文&ldo;创造这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rdo;的呼唤,遥遥呼应;将昭示着一代又一代的中国的青年,前仆后继地去为完成这样的&ldo;使命&rdo;而奋斗不止。
三
对于鲁迅,将中国文明概括为&ldo;人肉的筵宴&rdo;,自非一时的愤激之言;如他在《灯下漫笔》里所示,这是他对中国历史的考察(《漫笔》之一)与社会结构的分析(《漫笔》之二)所得出的结论。这也是他一以贯之的思想:人们永远也不会忘记他在被称为中国现代文学&ldo;开山&rdo;之作的《狂人日记》里的惊人发现‐‐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ldo;仁义道德&rdo;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ldo;吃人&rdo;!〔6〕
鲁迅在写给许寿裳的信中谈到《狂人日记》的写作动因时,说得更为明确:&ldo;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此种发见,关系也甚大,而知者尚廖廖也。&rdo;〔7〕所谓&ldo;食人&rdo;(&ldo;吃人&rdo;)是有双重含义的。首先是实指:《狂人日记》里所说的&ldo;易子而食&rdo;在《左传》里即有记载,徐锡林(麟)心肝被炒吃更是人所共知的近代史的事实,小说中&ldo;大哥&rdo;所说的&ldo;割股疗亲&rdo;也是《宋史》里早有此说的。近年这类食人现象已引起了学术界的关注,曾出版过《中国古代的食人》、《中外食人史话》这类专著。据学者的研究,中国的食人的特点一是数量大,二是常在伦理道德的美名下食人,所谓&ldo;割骨疗亲&rdo;就是打着儒家的&ldo;孝道&rdo;的旗号,《宋史》上说的就是&ldo;上以孝取人,则勇者割股&rdo;。而且这样的残酷的食人已进入了中国的文学描写,被审美化了,像《三国演义》里就公然歌颂刘安以&ldo;杀妻献肉&rdo;的行为实现他的&ldo;忠孝两全&rdo;的&ldo;理想&rdo;。在鲁迅看来,这其实都是反映了中国国民性中的&ldo;嗜杀性&rdo;,以及对人的生命的忽略的。这一点,我们在本书第一讲即有涉及,就不再多论。〔8〕&ldo;食人&rdo;这一命题当然更具有象征性,与《灯下漫笔》之一中所说&ldo;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lso;人&rso;的资格&rdo;,意思是相近的。也正如我们在本文第一节所解释,其主要含义是指对人的个体精神自由的扼杀,对人的基本生存发展权利的剥夺,即对人的精神、肉体的奴役与杀害。这些问题也已有多次讨论,不再详述。
这里,要着重讨论的是,鲁迅关注的中心,始终是&ldo;人肉的筵席&rdo;的&ldo;现在&rdo;式存在,他最敏感的始终是&ldo;人肉的筵席&rdo;在现代中国的不断&ldo;再生产&rdo;。
就在写《灯下漫笔》(1925年4月29日作)之后,不到一个月,鲁迅又写了一篇《&ldo;碰壁&rdo;之后》(1925年5月21日作)。谈到女师大校长杨荫榆在饭店里开会,与支持她的教授一起密谋利用权势将学生自治会成员开除,鲁迅突然产生这样的幻觉‐‐
我于是仿佛看见雪白的桌布已经沾了许多酱油渍,男男女女围着桌子都吃冰其淋,而许多媳妇儿,就如中国历来的大多数媳妇儿在苦节的婆婆脚下似的,都决定了暗淡的运命。
我吸了两支烟,眼前也光明起来,幻出饭店里电灯的光彩,看见教育家在杯酒间谋害学生,看见杀人者于微笑后屠戮百姓,看见死尸在粪土中舞蹈,看见污秽洒满了风籁琴,我想取作画图,竟不能画成一线。我为什么要做教员,连自己也侮蔑自己起来。……〔9〕
这当然不能视为鲁迅的过度敏感及夸张的想象,对于鲁迅,这是一个让他震惊与痛苦的发现:在现代教育的校长、教授与学生的关系中,他发现了新的等级制度的产生,发现了&ldo;谋害&rdo;:人肉的筵席已经排到了最高学府!而且他必须追问,身为教员的自己,在这样的新的吃人的教育结构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应负什么责任?‐‐我们也因此联想起当年在《狂人日记》里的那一声撕心裂肺的自责:&ldo;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