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推倒碾死的是一个孩子,而且是穷苦的卖报的孩子,这是鲁迅最不能忍受的。〔8〕因此,他要追问:推倒孩子的是什么人?‐‐他的考察结论是:穿的是长衫,&ldo;总该是属于上等(人)&rdo;。
于是,鲁迅由此而联想起上海路上经常遇到的两种&ldo;横冲直撞&rdo;的人:&ldo;一种是不用两手,却只将直直的长脚,如无人之境似的踏过来&rdo;,&ldo;这是洋大人&rdo;;&ldo;一种就是弯上他两条臂膊,手掌向外,像蝎子的两个钳一样,一路推过去&rdo;,&ldo;这就是我们的同胞,然而&lso;上等&rso;的&rdo;。‐‐这一段联想,极具形象性,无论是&ldo;踏&rdo;与&ldo;推&rdo;的动作的描摹,还是骄横神态的刻画,都十分传神,充分显示了鲁迅作为文学家的形象记忆与描写能力。但已有了某一程度的概括,由具体的个别人变成了某一类人(&ldo;洋大人&rdo;、&ldo;上等华人&rdo;),而且具有某种象征意味。
由上等华人又产生了&ldo;推&rdo;的联想,或者说幻觉:&ldo;上车,进门,买票,寄信,他推;下车,避祸,逃难,他又推。&rdo;‐‐这似乎是一连串的蒙太奇动作,极富画面感。&ldo;推得女人孩子都踉踉跄跄,跌倒了,他就从活人上踏过,跌死了,他就从死尸上踏过,走出外面,用舌头舔舔自己的厚嘴唇,什么也不觉得。&rdo;‐‐这是典型的鲁迅的&ldo;吃人&rdo;幻觉,是小说家的笔法:既有象征意义,又有生动的细节(&ldo;舔厚嘴唇&rdo;)。然后又联想起更可怕的场面:十多个力量未足的少年被踏死,&ldo;死尸摆在空地上,据说去看的又有万余人,人山人海,又是推&rdo;。‐‐这又是典型的鲁迅的&ldo;看客&rdo;恐惧,&ldo;又有……又是……&rdo;,语气十分沉重。&ldo;推了的结果,是嘻开嘴巴,说道:&lso;阿唷,好白相来希呀!&rso;&rdo;‐‐这是鲁迅的&ldo;看戏&rdo;主题的再现:轻佻的语气与前文的沉重形成强烈对比。
行文至此,就自然产生一个飞跃‐‐
住在上海,想不遇到推与踏,是不能的,而且这推与踏也还要廓大开去。要推倒一切下等华人中的幼弱者,要踏倒一切下等华人。这时就只剩了高等华人颂祝着‐‐
&ldo;阿唷,真好白相来希呀。为保全文化起见,是虽然牺牲任何物质,也不应该顾惜的‐‐这些物质有什么重要性呢!&rdo;〔9〕
鲁迅以其特有的思想穿透力,赋予&ldo;推&rdo;的现象以某种隐喻性,揭示了上海社会结构的不平等:&ldo;下等华人&rdo;,尤其是&ldo;下等华人中的幼弱者&rdo;被任意&ldo;推倒&rdo;践&ldo;踏&rdo;;而&ldo;高等华人&rdo;却在以&ldo;保全文化&rdo;的名义大加&ldo;颂祝&rdo;。
鲁迅说,他每读报刊上的文章,特别是那些妙文,总不免&ldo;拉扯牵连&rdo;,胡乱想开去,于是就产生了许多&ldo;若即若离的思想,自己也觉得近乎刻薄&rdo;。〔10〕此篇即是如此,通篇以报纸报道的日常生活现象为思考的出发点,引发联想,由个别到普遍,由具体到抽象,提升、概括出一种社会典型现象或社会类型。但又与作为出发点的生活现象保持&ldo;若即若离&rdo;的关系:既有概括、提升,当然有所超越(&ldo;若离&rdo;),但仍保留现象形态的生动性与丰富性,以及情感性特征(&ldo;若即&rdo;),这里正是体现了小说家与思想家的统一,诗与哲学的统一:这正是鲁迅的杂文思维的特点。
《推》之后,鲁迅又连续写了《&ldo;推&rdo;的余谈》、《踢》、《爬和撞》、《冲》诸篇,以类似的联想方式,论及了&ldo;第三种人&rdo;的&ldo;推&rdo;,〔11〕中国人被外国巡捕&ldo;踢&rdo;引起的民族逃路问题,〔12〕在&ldo;自由竞争&rdo;美名掩盖下的&ldo;爬&rdo;和&ldo;撞&rdo;,〔13〕以及现代文明时代的&ldo;婴儿杀戮&rdo;,〔14〕都是开口小而挖掘深,所揭示的问题都有极大的概括力,至今仍不失其震撼力。
这都是几乎每时每刻发生在中国城市街头的,甚至成了生活常态,但一经鲁迅的思想烛照,就露出了惊心动魄的&ldo;那一面&rdo;。
假如你常在租界的路上走,有时总会遇见几个穿制服的同胞和一位异胞(也往往没有这一位),用手枪指住你,搜查全身和所拿的物件。倘是白种,是不会指住的;黄种呢,如果被指的说是日本人,就放下手枪,请他走过去;独有文明最古的皇帝子孙,可就&ldo;则不得免焉&rdo;了。这在香港,叫作&ldo;搜身&rdo;,倒也还不算很失了体统,然而上海则竟谓之&ldo;抄靶子&rdo;。
就这样一个30年代上海的新俗语&ldo;抄靶子&rdo;,引起了鲁迅的许多联想。
他想起,中国传统中凡有&ldo;凌辱诛戮&rdo;,必先将被诛戮者宣布为&ldo;不是人&rdo;:&ldo;皇帝所诛者,&lso;逆&rso;也,官军所剿者,&lso;匪&rso;也,刽子手所杀者,&lso;犯&rso;也&rdo;,这样改换一下名目,杀戮就成了维护&ldo;人道&rdo;之义举。而现在,&ldo;洋大人的下属&rdo;&ldo;赐&rdo;中国人以&ldo;靶子&rdo;的新&ldo;谥&rdo;,其民族歧视与凌辱也就符合&ldo;人道&rdo;了。
而&ldo;靶子是该用枪打的东西&rdo;,于是,鲁迅联想起&ldo;前年九月&rdo;即1931年&ldo;九&iddot;一八&rdo;事变以来所发生的一切,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幻景:&ldo;四万万靶子,都排在文明最古的地方……&rdo;‐‐又排开了吃人筵席,这回被吃的是整个中华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