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连娣潜意识里还“咯噔”一下:儿子在外边搞对象了,趁老娘不在家偷偷带女朋友回来睡了?她随即看到踢在床脚扔着的四只鞋。男孩子的臭球鞋。瞿连娣认得那两双鞋,一双是她儿子在东大桥大棚减价清仓时,八十块钱买的;另一双是周遥的耐克乔丹鞋,商场里卖八百块钱,就是二叔周春城送的。周遥睡觉一向喜欢蒙头,也不怕缺氧。在瞿嘉怀里,更要蒙着睡,无论闭上眼还是睁开眼,满鼻子都是“舒肤嘉”的味道,特别喜欢。瞿嘉半侧着头,下巴大约是抵在周遥头顶,让周遥把脸贴在他胸口。从瞿连娣这角度瞄去,瞿嘉一边肩膀和胳膊搭在被子上,隔着被子温存地搂着周遥。她儿子没穿衣服。……瞿嘉是不会知道,他妈妈那天早上在他家门槛外面跪了足有十分钟,没起来。大早上没吃早饭,可能有点儿低血糖了,瞿连娣靠在门边,头犯晕,腿发软,但紧闭着嘴角没发出一丝声音,没有伸手砸门拍门。她用两根手指捏着门板下面那个插销,轻声轻脚的,又把那道门缝合上了。这时自个儿先惊魂乱跳般的四面环顾,下意识就想找一坨水泥来,赶紧把这个大缝儿糊上,生怕被别人也扒她家门缝,瞅见里面的情形!以她瞿连娣的脾气,这一定是她这辈子最沉得住气、最有风度的一次,她竟然都没叫唤,没骂人。瞿连娣半跪半坐,低头系领口纽扣,然后发现没什么可系的,脑子糊涂了又把领口解开了,赶紧又系回去。手指微抖,捂住自己胸口,以及那下面的一片翻江倒海,惊涛骇浪。两个男孩子,那样亲密地睡在一张床上。也没什么相信不相信,其实,早就应该看出来了。谁也不傻。只是遥遥太好了,这两个男孩儿在一起,实在也太久了,久到她都已经习惯周遥这个大吉祥物在她家屋檐下晃眼的存在,习惯看到两个少年亲密地勾手,成双成对同进同出……其实,她早就看出来了。院门口,遛鸟的人回来,啾啾啾——隔壁屋门一动,邻居大婶拎盆就要跨出来。瞿连娣猛地一扶门框,麻溜儿爬起来了,抓住自己的背包带。“哎,回来啦……”邻居那位的一盆隔夜洗脸水和剩茶缸子还没泼出来,话音未落,瞿连娣低着头急匆匆就往外走。“嗯,正要出门,回见啊……”瞿连娣含糊应了一句,一路捯着凌乱步子,径直撞出了院门外。自家孩子自家事,怎么的也不能说给外人知道。瞿连娣出了胡同口,踏着清晨一地苍茫的秋色,听着耳畔无轨电车用“辫子”甩出的吱呀声,往电车站走去。她就在人行道边的花坛沿儿上坐了,把事情往回倒,想清楚。回去敲门吗?把俩孩子叫出来,喝个茶谈谈话?瞿嘉已经惹大祸了。做错事了……那是遥遥啊。遥遥是多好的一个男孩子。这么出色,优秀,长得又帅气,她一个外人都喜欢,当个宝贝似的照顾着。可是她没有把遥遥照看好,“照顾”到这种地步了,真的懵了,真愧疚,真难受啊……瞿嘉从小长这么大,太个色太难弄,其实也就交了周遥一个真正的朋友,无话不谈两小无猜。别说瞿嘉舍不得撒手,总怕周遥走掉,就死活摽着周遥不放,就她瞿连娣,内心深处其实也一样想法,就是摽着周遥不愿放手。出于自己一份做母亲的私心吗?其实就是私心。假若没有周遥在身边,瞿嘉怎么办?可现在都这样了,俩孩子怎么弄啊?这样毕竟是“不对”,不能以后长大了一辈子都这样了……瞿连娣在胡同口这一头的马路边上,攥着她的书包带子纠结。胡同口的另一头,走过来两个孩子的另一位心焦失措的母亲。俞静之也是一夜未眠,就在周遥的房间床上,坐在床边纠结了一宿,心里非常难受。周遥这些日子,夜不归营确实有些出圈儿过分了。自己养这么大的儿子自己很了解,周遥这孩子,善良、厚道而且耳朵根软,就特容易被身边哪个厉害的人影响了,就容易……走错了走歪了路吧。大街上车流逐渐密集,俞静之没带老周同志一起上门,没说实情。她心里从一开始想的就是悄悄解决,能劝则劝,大局为重,绝不声张。下了出租车,穿过这条马路,就到胡同口。地址和电话她早都攥在手里。之前去学校找老师谈事办事,看过周遥班上同学名单,她头一个先就翻“瞿嘉”的姓名资料,别的学生都已经不入她俞教授的一双法眼。别人她都没有放在心上,就只关心这个叫瞿嘉的男生。周遥这么些年,其实,真正也就只交了瞿嘉一个朋友啊。当妈的也是到现在才真正明白和确认,这不是一般的“朋友”。俞静之没选择打电话骚扰,还是先瞧一眼。如果周遥不在,她冒冒失失地弄错了,掉头赶紧离开,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她假若打电话,肯定还是打不通的。瞿嘉昨夜拽过他们家电话,压窗帘用了,黑灯瞎火的不慎就把电话线扯下来,一根线儿现在耷拉在窗台上呢。这就是瞿连娣打不通这电话的原因。假若打通了,瞿嘉接了胡乱应付几句,就能把他妈妈挡在姥姥家别回来。俞静之走在清晨的胡同里,躲开迎面撞来的一辆自行车,一手扶墙,很有经验地稳住她的高跟鞋。她找到门牌号,转了转微疲的脚踝,悄悄走进去。其实也不用找,一眼就瞧见了。周遥那辆宝蓝色山地车,就停在瞿嘉家门的一侧,被一片发旧长苔的暗色砖墙衬托得无比醒目。脚蹬子和瞿嘉自行车的脚蹬摽在一起,就如同一种昭示,一股炫耀,活泼泼地显示两个少年的亲密关系。无间道俞静之站在瞿嘉他们家门口,瞅着那反锁的屋门,严丝合缝紧闭的窗帘,四周很安静,也站了足有五分多钟。这门是敲还不是敲呢?假若屋里没人,那肯定是敲不开。假若屋里真有人,有事,这门难道能敲得开?多尴尬呢,自家的宝贝儿子……至于另外那个,虽说不是自家孩子,感情深浅程度大不一样这没法儿比,可也是,也算是从小时侯就看到大的一个男孩子啊。指甲攥进手心,摁出一排印儿。唇膏的滋味都被抿了一嘴,口红都给吃了。直到邻居大婶再次抻头出来,一瞧是生脸,立刻来了胡同小脚纠察队的精气神儿:“诶,您这,您找谁啊?”俞静之一怔,忙说:“没有没有,我不找谁。”说话都没敢放大声,不想惊动了大杂院里这帮闲杂无关的人。“不找谁你站我家门口干吗呢?”大婶上下打量着,这穿着打扮,确实不像偷车的,穿高跟鞋也跑不快啊。“我也没站您家门口啊……”俞静之说。她转身要走,不甘心又回头问了一句:“瞿师傅在不在家?”“哦,她出去啦,不在家。”邻居大婶说。俞静之觉着自个儿心里有数了。她很有风度地点点头,轻声道谢,转身踩着高跟优雅地离开。在秋季里俞教授一般穿一件洋装,领口系上浅色小丝巾,薄呢长裙,矮帮皮靴,在校园里也算一道很时髦的风景。打扮得就跟《大众电影》封面的谭晓燕、林芳兵似的,也是走在时代潮流前列的。俞静之可也没有走远,今儿一定得见着儿子,一定把人领走。她也没有手机大哥大,理所当然想到胡同口那个看起来像小卖部的窗口,这些地方都有公用电话。周遥这一觉睡得太死,睡成一头猪样儿,鼻子吹泡,口水和泡泡都弄到瞿嘉下巴和胸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