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夏天,暮夏也是夏天。”我理直气壮地说道。
她仿佛是被我气笑的,转过身走在我斜前方。我迈两步追上,看着湖那边往前走,没几步就又赶到前面了。
“你走路快怕也是跟徐姨学的。”书画老师的声音从后面轻轻地飘过来,“徐姨是着急忙慌她一家的生计日子,你慌什么呢?”
我站定了回头看她,久久无语。许是太安静的夜晚总是漫长些,因为安静,所以能细细地去听、去感受,但安静里总是无趣的,能听到和感受到的就只有安静,于是又无聊了。无聊的时候更显时间走得慢,这一秒走得太快,留给下一秒的空虚就多,仿佛每一步都要抻满,好熬过这段无聊。若真说起来,这个夜晚倒是算不上安静,我能听见鱼儿拨过水面,能听见鸟儿从树林里探头,风是缓缓地,从水面上打着滑儿过来的。但这些都不是人的声音,没有人的声音,那还是很安静了,人的声音再轻柔也显得突兀,因为突兀,所以落音后就更安静,我在那段安静里失去对时间的感知,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口说的话:“这也能从画里看出来吗?走路快只是为了开学后能多睡一会儿养成的习惯啊。”
书画老师低头笑了下,然后转头去看湖面:“看不看得出来对你也不重要,你是一贯地油盐不进,这肯定是从徐姨那遗传的。”
“我妈确实很固执,”我叹气说道,“我都跟她说了多少次不要理那些人了。”
“我现在可是在说你。你再扯开话题我就要生气了。”
我背开她继续朝前走,小声叨咕:“不是你气我的时候了。”
书画老师过来按着我:“我气你也是为了你,你气我有哪一回不是现在这种情况?”
她手上用了力,我猝不及防地被她按弯了腰,下意识去抓她的手:“胡说什么?我才气过你几次?你敢说你气我的时候心里没半点愉悦感吗?我坦坦荡荡行正坐直不搞你那套冠冕的虚伪把戏。”
“说我虚伪冠冕?”书画老师另一只手拽住这只手的手腕要勒我脖子,“读了几本书倒乱用起词来了。”
我俩这般闹了一阵。她今晚上说为了我,说得我心慌。都当个玩笑真真假假地说出来,做什么“为了我”,凭什么“为了我”,为了谁都好,千万别是为了我。
一路走到快饭店的地方,眼挑着都能看到那边的灯光了,竟是一个其余的人都没遇见。
眼前这座饭店也讲究得紧,顶着这个县城的名号一共分了四块地方。东湖北路北边是连在一起的饭店和住宿的地方,东湖北路以南过了一座石拱桥是被严密安保起来的小屿,上面有好几座独栋带花园的别墅,按照徽派建筑的风格修建,是专供上级领导下来检查时住的。石桥下去过了门卫是个巨大的花坛,花坛正中立着一座腾龙模样的太湖石,外围是供车辆转圈的马路,马路外是雅典式的走廊,垂着紫藤花。走廊的西南处是一个渡头,通过接驳船可以去到湖心岛,那里又是一个全然不同的吃饭的地方,站在岸上只能看见那些雅致的木房子隐匿在绿云般的树丛中。湖心岛旁边停着三层的画舫,也同样是供给请客宴席用的。
舅舅搬家后,住在路北边饭店对面的小区里。饭店外挖了好大的不见底一个鲤鱼池,护城河似地绕了饭店和酒店一周,五座白色大理石拱桥跨在上面,正中那座格外恢弘些,望柱上是龙生九子成对出现,抱鼓石祥云的边缘下是金龙盘云。不过池子边缘只是大约到脚踝高的小护栏。我之前有次被表弟撞下鲤鱼池,冬日里穿着绒袄,差点就没上来,幸好几个服务员姐姐救得及时。
那天好像是哪个亲戚家摆宴,母亲让我把红包带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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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画老师突然松开胳膊问我要不要回去。
我又回头看她:“……回什么?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我抬头看向那要坠不坠的月亮,“为乐当及时啊。”
她笑起来:“如今还有值得你秉烛夜游的事情吗?”
“有啊,期中考期末考中招考,日后还有高考。”
“高考后呢?”
是啊,高考后呢?我从未想过。我的人生大抵在高考结束后就戛然而止了罢,虽然高考前也似乎未曾开始。
书画老师捞过我往前走:“真伤心啊,这么多年书画在你心里是一点也没排上位,看来我在你心里也就尔尔。”
“哪有啊,就是因为太重要了才不能随便说。”
“别,这话不管用。”书画老师搭着我的肩膀,手垂在我的胸前勾住我的手,“越是重要的事情就越是要抓紧,及时行乐的‘乐’是你能因之感到满足,能安顿你的事情。为什么‘苦’夜长呢?不就是想着那点子‘乐’放不下、睡不着,辗转反侧。诗里哪是感慨白昼太短,人家感慨的是人生易逝,多少事都来不及做,多少人都来不及见,多少山水都来不及看一眼,谁知道一觉睡去还能不能醒在第二天。‘人与阴阳通气,身与天地并形’,有些事嘛,逃不开躲不掉,人也无法超脱自然。天地无常,人生也无常,与其怀长愁于一世,不如秉烛夜游喽。见想见的人,做想做的事,烦躁了就骂两句,难过了就哭一场,反正是夜里啊,夜晚总是浪漫主义的。”
就这样说着走着,那灯火通明的饭店和它所在的路口已经在我们后面了。眼前只剩下清亮亮的月光,披在她身上像她自己在散发着柔和的光晕一样。树叶“沙沙”地扫过天际薄云,四周都是黑漆的影子,她从容地走在路上,想是“孤月此心明”了。
书画老师停下脚步,在路边捡了根树枝来到湖边的沙地上,潇潇洒洒地写下“逝者如斯夫”。写完笑着把树枝递给我:“你来,你来。”
我接过树枝很是纠结了半天,不知道该写什么。
“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呗,这有什么该不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