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格特不由得笑出声来,他终于可以证明了。能映出真实的镜子果然没有让他失望,看,现在他不正坐在镜子面前吗?这就说明坐在镜子前面的他是真实的。他可以看见自己真实的存在,也可以证明这一点了。班格特充满喜悦地往前翻,他从自己小时候开始看,他想看到自己从头到尾一切的一切都是真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看见自己呀呀学语,跚跚学步;小时候他和奇斯被周围孩子欺负,两人一起冲上去对着那群孩子一阵猛打,结果反而是他们被揍得鼻青脸肿;他看见总是醉醺醺的母亲随便抓起什么都往他身上扔;看见自己不得不在下雪的日子站在门外静静的等待母亲结束接客,雪……真的很冷很冷……这是唯一的记忆。他也看见了他最爱的妻子的笑容,那样温柔的笑容,直到她躺在冰冷的棺木里都没有变过……班格特看到了很多事情,有的他记得非常清楚;有的他早已忘记,至少,他让自己相信他已经忘记。现在,一切都袒露出来。班格特不断地重复他很清醒,他就坐在镜子前面,他能看见也能摸到自己,他是真的。在早上他完成族长的工作。然后在晚上,他把自己关在地下室,对着镜子,确认真实。
每一天每一天他都能确认,可是为什么一切还是变了样。他看见那些痛苦的事情,快乐的事情,都不再有感觉。拣到一个面包就欢天喜地;抱着路边被遗弃的小狗转圈圈;第一次轻吻心爱的女子;第一次做父亲,轻轻捏捏女儿小小的手指……然后,经历苦难,妻子过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或悲或喜,或快乐或忧伤,或感动或悲愤。看着那张面孔上的笑容和眼里的泪水,镜子外面的班格特尝试着模仿,却怎么看怎么像失败的鬼脸。为什么?那些不是真实的吗?或多或少都还记得一些当时的事情,当时的感情,为什么再也做不出同样的表情。就算是假的,也做不出来。
时间才不会去管什么真假,它照旧前进。班格特每一天都坐在这个位置上,听各式各样无聊的报告,做差不多一模一样的事情,区别只在于,那些事情针对的对象不同而已。可那些跟他又有什么关系?明明他就坐在这里,为什么却总是有看见自己坐在这里的感觉?他用力捏紧裁纸刀,刀尖深深刺进肉里。疼痛感涌上来,却发现更多的好像在看着别人做这一切,虽然可以感觉到痛感,却是如此的不真实。镜子,他需要那镜子,只要那个才能证明他是真的。班格特冲回家,无视手上还在滴落的鲜血,推开因看见他的景况急忙跑过来的妻子,直奔地下室。当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也在流血的时候,他才真实地感觉到疼痛,才开始想到要为自己包扎。
走出地下室,班格特去寻找医药箱,挥开妻子关切的手,草草包扎一下伤口,班格特又回到了他的真实里。触目可及是真实还是触手可得才是真实?班格特继续对着镜子,看见妻子翻拣钻石首饰,他就知道她又要与一堆贵妇出门;若是戴的是珍珠,则必定是去沙龙。妻子跟其他的男人来往甚密,不管是逢场作戏还是真的琵琶别抱,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不过背叛而已。大女儿今天说了谎,偷偷交了男朋友却不敢告诉他吗?小女儿今天考了不合格却没有说。先前在镜子里看见厨子买了牛排,今天的菜式没有任何悬念。而他只是继续对着镜子看着,看着。看见这个分家在秘密筹划反叛,那就提前灭了免得麻烦。早就看见女儿们准备好的感恩节礼物,可那天到来的时候还是要装作个若无其事,这些都可以做到。看见妻子失仪的举动,回过头笑笑当一切都没发生,看见女儿们总是有着小小的谎言,摸摸头说声你们都是好孩子?怎么可能!这是欺骗!
虽然没有谁有必要对另一个全盘托出自己的一切,可那是无关的人。而她们是他深爱的妻子和女儿!他的妻子,他第二个爱过的女人,出身高贵的她是那样的单纯善良,怎么可能有那些失仪的举动,围绕在那么多男人身边,还有那么多真真假假的谎言!她的单纯无暇呢?他们的爱情呢?不是在神的面前发过誓不离不弃!?还是……只要人在就算不离不弃了。那么他还有什么好说。还有他的女儿,那样乖巧的站在蛋糕店前面的大女儿,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谎言!他的小女儿,他的宝贝,从那样小小的,那样一点点大长到这么可爱天真,他纯洁的小天使怎么可能会如此支吾着说话,在小小年纪就学会撒谎和伪装。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要怎么相信这些是真实?这么残忍的事情为什么要让他相信?他的爱,他的宝贝,那些纯洁无暇的东西怎么一瞬间就碎了?明明一直那么小心地保护着,明明不顾一切地做了那么多事情都是为了保护这些的,怎么就碎了?那么他做的一切到底为了什么?他到底得到了什么?疯了,世界疯了。于是继续疯着看着,看着笑着。
&ldo;欺骗吧,都来欺骗我吧。骗多了就没有感觉了,骗吧,骗吧!&rdo;班格特渐渐平静了,他看着镜子中的一切,心里一片沉寂,就好像看着无趣的电影。一幕一幕如同被肢解放慢的老旧片段,惨白无力,挣扎着不断缓慢地向前移动,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画面常常变得破碎而扭曲,只是不知变形的是眼,是脸或是心。地下室里面常常响起疯狂的笑声,没有任何意义的笑声。这就是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