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赫天威之下的血腥廷杖也没能彻底压服官员,尤其是那些青年官员们对于新政的不满。在赵鼎等人舍生取义的精神激励之下,翰林院的词臣史官、都察院的御史和六科廊的给事中那些风宪言官率先从前期的意气之争中醒悟过来,上疏直指新政之失,六部各大衙门的青年官员也紧随其后,左一道疏右一道本地涌向通政使司,弹劾的对象由户部尚书马宪成而始,渐渐波及内阁各位柄国大臣,指责他们“不循正道事君,一意逢迎君上,行虐民之苛政”的论调虽如出一辙,但言辞越来越激烈,攻击矛头已隐隐指向垂拱九重的皇上。
更要命的是,根据朝廷规制,被弹劾的官员应该主动请辞。好在朱厚熜也知道这个规矩,在通政使司将第一份朝臣弹劾内阁阁员的奏疏转呈御览的第一时间就赶紧颁下口谕:“近日诸事繁杂,诸阁臣且安心办差,不得懈怠政务!”若无这样一道意思含混不清态度却十分明确的圣旨,只怕一夜之间,内阁权力中枢就要人去楼空,六部九卿各大衙门和两京一十三省的公务也不知道该向谁请示由谁票拟,大明王朝这部庞大的国家机器顿时就要停止运转了!
即便如此,勉力维持朝政运作的内阁阁员,以及六部等各大衙门上至部堂长官,下到郎中司员,都是人心惶惶,再也无心处理政务,经过考成法整肃之后有所改观的工作效率再次恢复往常的拖沓和阻滞。唯一没有受到影响是通政使司的邮传和兵部的驿递,这两个部门的运转反倒比往日更为顺畅更为高效,因为每天都要自京里送出大量书信,都是各位阁老、六部九卿等当朝大员写给自己遍布两京一十三省的知交好友、门生故吏的信笺——在这种纷乱的朝局之中,少不得要向好友和心腹表白诉苦,更少不得赶紧给自己人打招呼,一是避免他们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站错队而折损了人手;二来那些当朝大员们都有一种临渊履薄的危机感,自然就需要各方的广为声援。
如同当年的大礼仪之争一样,有不顾身家性命批龙鳞的人,自然也少不了替皇上说话的人,不少官员纷纷上疏替皇上抗辩,称颂吾皇英明神武,力陈新政利国利民,建议朝廷严厉惩处那些非议新政、诽谤君父的逆臣贼子。
接到这样贴心贴肝的奏疏,朱厚熜非常高兴,便想明诏谕褒奖这些支持新政者,并给他们加官进爵。吕芳听了他的主意,惴惴不安地递给他的一份名单,朱厚熜一看就傻眼了。
这是镇抚司下属秘密机构大明反贪局自去年开展“捕蝉行动”以来整理出的贪官名单,那些上疏支持新政者的尊姓大名大部分都赫然位列其上,其中最早上疏的两淮盐运鄢茂卿的名下被他着意点了三个墨点。他当日点这一连串的墨点之时还明确指示吕芳,等时机一成熟就要将其下狱论罪开刀问斩……
这些贪官为新政鸣不平,不用说也知道是揣摩透了皇上的心思,便效法夏言的前任内阁辅张熜张孚敬,将此次新政之争当成了平步青云的好机会,靠逢迎上意来换取个人的荣华富贵。
“不争气的东西!”朱厚熜悻悻地骂了一句,然后对吕芳说:“这些名单上的人上的奏疏一律不,他们站出来帮新政说话,不但居心不良,也玷污了朕的一片苦心,更会为那帮士林清流所不满,反不利于新政日后的大力推行。”
“主子虑的是。”吕芳翻出一具奏疏,说:“依奴婢陋见,此人虽也与那鄢茂卿同为严嵩门下,但为官还算清廉,主子以前也吩咐奴婢着意留心他,据下面的人奏报,官声政绩都还不差,官场风评和士林清议对其也多有赞言。他所上的奏疏奴婢也看了,虽只限于一县之境,倒是言之有物,想必能收到正人心、靖浮言之功。”
朱厚熜接过来看,上疏之人是浙江余姚知县胡宗宪,他奏报了余姚县去年下半年推行新政以来赋税收入情况,以及民间百姓对于新政齐声称颂的有关情况,确实如吕芳所说的那样,是一份有理有据,颇有说服力的调查报告或经验材料,让朱厚熜看了也赞不绝口,便说:“可将此奏疏明邸报,并褒奖胡宗宪。升他为……”他想了想说:“算了,升官倒也不急这一时,此人朕日后是要大用的,如今新政之争就不必牵扯过深了,让他在地方上再好生历练一番,也免得旁人说他是幸进之臣,你可将朕的这层意思告诉严嵩,让他给胡宗宪写封信。”
尽管通政使司秉承上意,将许多为新政说话的奏疏明邸报,刊行天下,但因上疏之人除了那些在官场上名声本就不大好,被士林视为贪官佞臣的人之外,也只有一些州县牧民之官,论影响力远不能与那些翰林、御史和给事中等京官相比,因此他们的抗辩在一片攻讦新政的声浪之中显得是那么的微弱,反而遭到了许多清流的斥骂。
官员们闹得不可开交,那些贵戚勋显也没有闲着,也纷纷跳了出来
嘉靖新政财税改革的两大政策,一是官绅一体纳粮,二是子粒田征税。官员们攻讦的矛头主要对着官绅一体纳粮之法,而子粒田征税侵害的是藩王宗室和公侯勋贵的既得利益,单凭朝廷俸禄吃饭的官员们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因此都积极支持这一改革,一片攻讦新政的声浪之中也不见有人出来对子粒田征税说个“不”字。但那些贵戚勋显可就不一样了,他们早就对此恨得咬牙切齿了。
那些贵戚勋显一个个吃着朝廷一品俸禄,坐享万亩子粒田的半数收入,乡下有田庄,城里有店铺,都富得流油。可是,正应了那句“为富不仁”,他们只想着家中那万亩良田每年只抽取五分收归国库,也有几千两银子几千石粮米,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足以让那些钟鸣鼎食的豪富权贵也食不甘味,卧难安寝,就如同剜了心头肉一样,都认为自己才是新政最大的受害者。皇上此前惩处了反对新政的沂王和荆王,其他贵戚勋爵都安宁了一段时日。如今官绅士子一闹起来,他们立时就不安分了,许多人也跟着朝臣上本子参奏弹劾内阁各位阁老和户部尚书马宪成,还在上朝下朝之时当着夏言等人的面指桑骂槐,说什么“对皇上的赏赐也要抽分子拿彩头,这是哪门子的王法?如此下去,早晚有一天得打嗝缴税,放屁认捐”。
这还都是明里闹事,至于暗中推波助澜鼓动官员上疏,私底下写诋毁新政的匿名揭帖画谤画,互相串连泄愤闹事,简直无时不有层出不穷。还有人将举子罢考、6树德自杀以及午门廷杖等事件编成儿歌教京城里的小孩、乞丐四处传唱,大肆渲染这场让皇上丢尽面子的新政之争,将朝野上下、京师内外闹的是沸沸扬扬,乌烟瘴气。
开始的时候朱厚熜还念着他们祖上的功德,怕给人落下“过河拆桥”的话柄,对他们的弹章奏本一概不理,那些人的气焰就越的嚣张,一帮胡子一大把的勋贵元老竟然纠结起来闯入皇宫哭闹,哭着喊着说新政虐待天亲荼毒功臣,他们已经被逼得活不下去了,不如到奉先殿泣告诸位先帝之后自刎,一是追随先帝于九泉之下,二来以死劝谏君父。闹腾到这种程度,朱厚熜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了。
大明朝彻底乱成了一锅粥,最早开始煮粥的朱厚熜和吕芳两人面面相觑,他们压根就没有想到会把粥煮成这个样子,眼看着就要沸腾,却不知道是该再添一把柴还是泼一瓢水。后来看到蜂拥而至的弹章奏本,听到厂卫特务报告朝臣显贵们的种种异常举动,朱厚熜也乱了阵脚,便不顾吕芳的劝阻,疯狂地下令将所有攻讦新政的官员全部抓起来。
早已待命的镇抚司缇骑校尉立刻倾巢而出,直扑翰林院、都察院、六科廊等衙门,将参与上疏的官员尽数擒获;分散在六部等各大衙门的几十名中低级官员也被一网打尽,全部关进诏狱。一时间京城之中缇骑校尉四处奔走,行人官吏无不避让路旁侧目而视。
对这些借着祖宗余荫得了免死铁券,自持皇上不能依朝廷律法治罪,平日里作威作福,多行不法凌辱官民的勋贵元老,朱厚熜虽说不能将他们都打入诏狱或处以廷杖,但也没有跟他们客气,挑头闹事的太师、英国公张茂和成国公朱至孝被圈禁在府邸闭门思过,其他人也分别被处以追夺赐田、罚俸等惩罚。朱厚熜还狠说:“你们都说朕乱祖宗之成法,既然如此,朕也就不怕人骂朕是朱家的不孝子孙,你们不要以为朕就不能夺回先帝赐给你们的丹书铁券!”
皇上对朝臣对勋贵都摆出了一副极其强硬的姿态,即便如此,这股反对新政的声浪非但没有减弱半分,反而如同眼下的天气一样,越来越热。到了七月十八日,这股灼热的巨浪一下子就砸在了朱厚熜的头上,当场就把他砸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