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起,还欢欢喜喜过去查看,生怕萤虫在纱布中憋闷而死。结果见了萤虫真身,她却大惊失色,嫌弃萤虫丑陋,自此对幽美绮丽的夏夜萤火失了兴味。
藤萝花架底下扎了几副彩绸秋千,绳上系了彩色宫绸,荡起来的时候,彩绸飞舞,极为绚烂。
暮春时节,她常常领着族中未出阁的表姐妹们,在花架下打秋千。
树上挂上一串玻璃绣球,底下缀着数只铃铛,姐妹们把秋千打得高高的,谁能把秋千荡到最高处,摇响挂在树枝上的绣球铃铛,便算胜出。
那时他多半在书房中处理公务,每逢晴朗春日,总能听见内院传来一阵阵无忧无虑的欢声笑语。
冬日严冷,她格外畏寒,吩咐下人在正院燃了数只火盆。炭火烧得旺,静坐其间,可以听到木炭在火焰中一丝一丝绽开的清脆声响。
怕火星子溅到衣裙上,烧坏衣裳,火盆上罩了雕花铜丝架子。她斜倚熏笼,拥着暖被,脸颊被熏得微红,还嫌不足,恨不能掀开铜丝架子,抱起一盆炭火取暖。
盛夏酷热难耐,房中常备新鲜瓜果,冰水中湃过的瓜果,鲜嫩水润,果皮上滚动着晶亮水珠,最宜解暑。
她偏偏不爱香瓜蜜桃,只喜欢甘甜凛冽的冰雪荔枝膏水。
墙角那口黄花梨镂刻雕花冰鉴,能开启活板机关,存储冰块,是夏季时冰镇瓜果之用。还是她出嫁时,特意从国公府带到永宁侯府的陪嫁之物。
夏秋之际,冰鉴中几乎天天镇着一盏冰雪荔枝膏水,专供她一人饮用。她顿顿必须喝上几盅,才肯吃饭,偶尔饭食油腻,她能一气喝完整整一大瓶。
从她死后,东院的梅树已经枯死一半,剩下几株开春时勉强抽枝发芽,但却不能再争芳吐蕊。
还有窗屉子上的透风纱、院墙下盛开的美人蕉、静室地上铺的湘妃竹簟席……
内院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全都沾染了她的气息。
崔泠素来果断狠辣,遇佛杀佛,遇神斩神,从来不会退却半步。即使遍体鳞伤、命悬一线,只要有一息尚存,他依旧能够重新爬起来,失败不会消磨他的斗志,只会锻炼他的皮肉筋骨,让他愈来愈刚硬果敢,无所畏惧。
和天斗,和人斗,和命运斗,三十多年来,他始终目标明确,从来没有停下脚步。
唯有薛寄素,曾让他踌躇犹豫,差点失却方向。
他生平最恨这种藕断丝连,将断不断。
蓦然想起母亲孟氏离家时,一直疯疯癫癫、颠来倒去重复的那句话:“报应,侯爷,这全是报应啊!”
绣了一簇淡粉梅花的软帕终于将十根纤长手指擦拭干净,金粉簌簌飘落,星星点点落在皂色罗靴上。崔泠扔掉纺绸软帕,看着自己干净整洁的手掌,那杯让薛寄素饮恨而去的毒酒,便是这只手递过去的。
如果周瑛华的出现是他杀死薛寄素的报应,这时候再恐惧悔恨,不过是徒劳,还不如做好准备,等着周瑛华的下一步动作。
冯尧把崔泠的神色看在眼里,在心里暗叹一口气,不愧是侯爷,才不过顷刻间,已经收敛起所有愁绪,和方才失魂落魄的样子判若两人。
同时又悄悄庆幸:得亏百官命妇内眷都在九华殿的偏殿那边哭祭,没有朝拜皇后,否则新嫂子孟巧曼、和他那个不省心的内人崔滟闹起来,得怎么收场?
卫泽扶着周瑛华的手,缓步踱下高台长阶,渐渐把奉天殿抛在身后。
钟声礼乐甫一停下,宫墙之内显得愈发空寂,耳际只剩脚步声和衣裙曳地的窸窣声响。
宫人、内监远远看到皇上和皇后并肩行来,纷纷退到朱红宫墙底下,垂首侍立,面带恭敬。
卫泽怕周瑛华肩膀酸,一路紧紧搀扶着她,不肯让别人帮手。凤冠两旁的点翠地镶嵌珠花博鬓摇动间,磕在他的脸上。他随手把博鬓衔着的宝石珠串拨到一旁,挽起周瑛华鬓边一缕散乱的发丝,不动声色地轻嗅了一口。
发间搽过刨花水,有股淡雅清冽的茉莉芳香。
这副亲密情状,落在道旁宫人们眼里,自然是帝后情深款款、鸾凤和鸣。
众人艳羡之余,心底不免有些泛酸。新帝年轻气盛,少年意气,眼下同新后形影不离,但谁知以后呢?年少时的深情是最经不起岁月消磨的,等宫里再进几个美人,新帝看得眼花缭乱之时,心里还装得下皇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