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金山得知女人怀胎是在三个月以后。当他再度野性发作而狂扇她的嘴巴时,突然发觉她没有伸手拦挡,却蹊跷地紧紧地护着肚子。他扯开那双手,目光游移起来,女人禁不住端详和抚摸,摊开两臂涔涔地落了泪。追问之后,他险些一脑袋栽下炕去,喷出了一声奇大的响亮的怪笑。随后便捧住那丘白白的肚子无声而猛烈地哭泣,皱巴巴的脸鬼一样胡乱扭动,整个身子都抽搐摇摆起来了。
&ot;狗日的,你咋不早说!&ot;
厢房里的杨天青给那声怪笑惊得睁大了两只眼,紧张地准备与一场迟早会降临的危机抗争。听到了一连串啪啪的清脆的声音,好半天才判断出那是狂喜的人在忘乎所以地打着自己的嘴巴,他稍稍地松了一口气。
&ot;老天爷开了眼啦!&ot;
&ot;菊豆,我待你亏了心哩!&ot;
&ot;亲爹哎,你儿得了天助有救啦……&ot;
颠乱的声音响了小半夜,不久便也宁静而安顿了。三颗心在不同的腔子里搏动,各自想着异样的心事。天青的思想是确凿的,那是他的而不是别人的儿子,他从女人那里得知了那个人的窘状,况且长年无子的历史也确切地做了证明。但是那种喜极而泣的声音震撼了他,使他头一次辨清了自己的罪孽,知道欺诳的不只是叔叔,在一个绝顶紧要的地方他辱没了自己的爹娘。他做了万人唾骂当剐当诛的见不得人的恶事了!日后该怎么活,成了解不开的难题,像不可攀的山岗一样在他眼前陡然高耸起来,他孤独地做了一只走投无路的野兽。长夜难眠,他咬着炕席的苇子片排泄苦闷,一时竟感到那咔咔磨着的是两排尖利的狼牙,刹那间便无所畏惧了。
杨金山欣喜若狂,第二天就摆出了两样的态度。他早早地招呼天青起身,在必做的活儿里添入一项揭火煮饭。玉米粥煮好,天青又被命令去张罗鸡食、猪食,然后是空着肚子劈柴、担水、饮牲口。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杨金山站在北屋台阶上袖手四顾,瘦脸恬淡,像个财产上一夜之间便暴发的人,沉醉在对周围事物的有效支配中。王菊豆一动不动地盘腿坐着,遵循丈夫固执而古怪的意愿,她必须每时每刻对肚子里的另一个人负起保护的责任,因而也就必须暂时放弃行动的自由。透过窗户上破裂的挡风纸,她看到侄子驯服地做着往日由她来做的种种劳务,笨手笨脚而又卖劲儿的样子使她大为伤感。杨金山亲手端来早饭和腌香椿,见女人眼里有泪。以为是让自己感动的,于是他也感动起来,鼻子竟有些酸楚。在香椿叶上点了几滴芝麻油,觉得不够又点了几滴,舌头吧叽吧叽地舔着油瓶子,似乎在品尝自己心胸的博大。
&ot;多吃!&ot;
菊豆窘迫地埋头在碗里。
&ot;别乱动!伤了胎……看老子不宰你!力气活儿叫天青干,你得养养骨血。&ot;
温情飘荡,凶残的男人居然在女人的肩膀上搁了一只手,一只不是用来施放暴力而是用来真心抚慰的大手。女人的几颗泪哆嗦着溅进粥碗。他很满足,暗暗发誓要把更大的关怀补偿给她。然而他对近在眼前的微妙现象没有一点儿意识,女人突然降热泪,是因为她白如骨片的耳朵在院子里一群母鸡的啄食声和两只猪崽子囫囵吞咽的哼哼声里捕捉着另一种音响,无可奈何的忙碌喘息透露了日后的情景,也把丈夫的用意揭开了。她因为日益胀大的肚子而获得的赦免,会在那个年轻茁壮的男人身上转为更沉重的压迫,掉到受不下的更不堪的处境里去。她和他的命紧紧地系在别人手里,肚子里多一个生灵,反倒系得越发紧束了。她已经没了办法,那个人或许也没了办法,院子里踏踏踏的脚步声响得只是一团昏乱和不知所措,全不见春天草地上的愉快和勇猛,像是要伸着脖子来等人处置了。
菊豆不再下地。金山的心思也不在庄稼上,手忙脚乱地像丢了魂,不时地撇着老腿在村巷里转悠。绝处逢生的喜悦使他更加糊涂,只想迫切地向遇到的每一个人公布他的壮举。以奔六十去的不老之身使一个女人坐了胎,几十年的奋斗终于有了结果,在他看来无论如何也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听到消息的人像是为他高兴,当然那高兴并不在他们得知自家的女人有喜以上,甚至不比得知自家的母畜有孕之后所表示的欢快更多。人有男女,畜有公母,生养是天经地义的事,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他们只是觉得金山可怜,因为他费事似乎太多了一些。金山得到许多不浓不淡的家常话,渐渐明白别人并不曾看中他的无尚的光荣,未免太不把这个大事当做大喜事,于是心头略感不快。但是他仍旧挂了笑脸走路,脚底板一掀一掀地想多流露些类似年轻人的弹力,也想把那分得意和满足留给自我来欣赏。
六
在八月的田野里伺弄庄稼,杨金山每每不能坚持到日落。与魂不守舍的叔叔相比,侄子反倒更为镇静和从容。引水浇玉米,叔叔到渠头张罗半天,居然昏头昏脑地把水改到别人家的地里,天青只是一笑,再悄悄地把水引回来。这呆事轮到他做下,叔叔怕要跳脚,近来叔叔是越来越频繁地对着他跳脚了。等孩子出世,叔叔会把更大的威风逞给他,他不在乎这些,他从叔叔的行为里得到许多勇气,负疚的心情日益漠然。他不怕这个人,无情支配他的这个人常常让他觉得可笑。他很踏实,因为他总在想着女人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以及制造这个孩子时那些无意的激动人心的最初步骤。他为自己的能力惊讶,也为不可想象的女人的能力惊讶,亲叔叔以主人的身份呵斥他的时候几乎引不起他的愤怒,他的后盾是巨大的快活和巨大的信心。只在肯做,他什么都做得来,包括在实质上做一个人的丈夫,做另一个不可知的人的父亲。他觉得自己是在讨还民国三十三年那个落雨的秋天被人欠下的债务。她是他的。他的!他对那个名义上的父亲只有轻蔑,他也在替她轻蔑着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