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颜的外公用米汤、药汁将人救起,见他生的机灵,又识得几个字,便收在身边做了个碾药、晒药的药童子。如今忠伯已经五十有八,从药童做到学徒,从学徒做到师傅,从师父做到掌柜子,一掌就是三十年,药房最艰难的时候,都没有动过离开的念头,对得起老爷子当年给他起的那个‘忠’字。夕颜呡呡嘴,没接话,这事说起来有点丢人,她不想说,通过药房进入庭院,绕过内堂,打开后门,蹲身在门厅前的青石台阶上坐下。“济世堂”是一座民国式样的江南宅院,本来这一条弄子都是夕家的,后来破四旧的时候只剩下这一角楼了,这还是看在夕家是烈士家属且只剩下一个女儿的情况下,政府格外厚待的,周围的庭院如今也成了民宅,邻居家里必有人在朝中当官。角楼是两进式的,前面做药铺,后面住人,院子内被母女两打理的花木葱郁,湖石叠翠,主楼是上下两层的木质结构楼,上面是三间绣楼,母女两一人一间,一间是书房,下面是待客的大堂,忠叔和铺子里的坐堂大夫庞东林住在药铺辟开的小耳房里。角楼前后都有门,前门出去是青石小街,后门是一块开垦出来的菜园子,园子边上是一条河,河水清澈,走过小桥,对过是青砖灰瓦的房子,比河这边的房子略显破旧、低矮,那里才是真正的民宅。隔着一条河,阶级就分化了,沿着河边的路向左前方一直走,走到大路口,左转可见一个朱漆红门楼子,这本是夕家的正门楼,亭台楼阁、假山亭廊,可惜在“十年浩劫”那会毁了大半,政府修葺后现改为昆曲剧院。严格说来夕颜才是“济世堂”和夕家祖产的继承人,当别的孩子还在玩耍、嬉戏的时候,她便在爷爷的牵引下认识各种草药,了解其药效和功用,爷爷去世后,由忠叔教,更多的时候是在这方小天地里背诵药方和中医书籍,听着咿咿呀呀的胡琴,配上吴侬软语的唱腔,背诵着那古朴的中医药学,确让人有种穿越时空的感觉。夕颜从书包里掏出初三英文课本背起单词来,背着背着,便走了神,剧场里唱的是《牡丹亭惊梦》一折。人人讴歌爱情伟大,在爱面前只有坦白才能长久,偏偏有些事一旦摊开来说,便难有回头余地,坦白的同时,便得有面对分开的心理准备,夕颜的心随着剧情起起落落,眼泪终究不争气地留了下来。“颜颜,”一个碎花垫子递了过来,她抬手接过,“谢谢,东林哥,”垫在屁股下面。庞东林略弯下腰,揉了揉她的发顶,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可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这次月考我退步了十名,班主任都来家访了,”“就这点小事就让你哭成这样?”从怀里掏出一方手绢递给她,蹲在她面前轻轻帮她擦拭。夕颜抽抽鼻子,“我觉着挺丢人的,”是挺丢人的,给喜欢的男生写情书,被拒绝不说,还让人将情书贴在了黑板上。“要不要东林哥帮你补补课?”摇摇头,又点点头,庞东林笑了,“忠伯煮了鸡汤,给你端碗来?”他是去年才来药房实习的中医院学生,是夕颜亲自面试并点头留下来的,当时忠伯嫌他年轻没经验,想找个有经验的当坐堂大夫,可夕颜却铁了心的要留下他,只因他笑起来的样子很温暖,温润如水般。同时他也是个长的很好看的男人,不笑时,给人的感觉是清冷淡雅的,一笑,就好似柔柔的暖风融化了冰雪,刹那间,满堂春色。那笑容很淡,不张扬,也不绚丽,却有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魔力,任何时候。“嗯,”“真乖,”刮了刮她的鼻尖尖,庞东林笑着起身离去才走,夕颜摸摸自己的鼻子,明明他才来药房只有一年的时间,可两人之间却熟识的像认识几年甚至十几年般,她是个早熟的孩子,她知道自己是个早熟的孩子,她不会撒娇,不会大笑,不会疯闹,不会给老师们找不懂快,从小到大都没被罚过站挨过打,甚至哭都很少哭。许是过早学习中医的缘故,她跟同龄人之间总显得格格不入,或者说是另类不合群,她也知道学校里的男生都叫她冰美人,女生都讲她孤高自赏,她只是不知道怎么跟她们打闹成一团,她只是觉得那些打闹谩骂很幼稚很无聊很浪费时间而已。邻居们说她乖巧懂事,老师们说她是好学生,可是却没人将她当个孩子看,就连她妈,做任何事都给她有商有量的,处的不像母女像姐妹。只有他,会宠着她,对她做一些大人对孩子的动作,揉头顶、勾鼻尖、擦脸、夸奖……她一面享受这种被他宠着的感觉,一面又觉得被他当成孩子宠着的感觉,很怪!“你喜欢他?”夕颜看着向她走来的母亲,一脸迷惘?“你们班主任走了,那个男生,你真的喜欢他?”夕颜愣愣,虽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承认了,“喜欢吧,”“他当面拒绝你了?”“没,就是把我送的贺卡贴到了黑板上,全班同学都看到了,”当然好学生写情书,肯定不会那么露骨的,她只是在上面写了一首诗而已。“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夕怡瑾的声音轻柔低缓,念起这首林微因的《你是人间的四月天》很是有感觉,“宝贝,这首诗选的不错,你是我的女儿,你的品味一直都是好的,是那男孩不懂欣赏,”“……”“相信妈妈,他会后悔的,”“……”每次看见母亲走来,夕颜都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一把年龄的人了,一柜子衣服有半柜子旗袍,长袖的、短袖的、无袖的、丝绸的、棉段的,这么冷的天,居然是一袭黑色水绒旗袍外塔一件白色皮草。“这皮草什么时候买的?”“你关叔叔送的,怎么样?”优雅地转了个身子。“非常贵气,让我有种回到民国时期看到官太太的感觉,”“是么?我也觉得很像,你现在还小,驾驭不了这种皮草,所以,妈妈给你买的是件羊毛修身大衣,”食指竖起,“在楼上,要不要去试试?”“我还要喝鸡汤呢?”“那喝完鸡汤再上去,”靠着门栏站着,“我今天看到你爸爸了,在商场里,他带着妻儿买过年的衣装,对了,他给你买了一件羽绒服,白色的,我挑的,他付的钱,”夕颜想,好在她妈不抽烟,若彼时点根拿在手上,一不小心就风尘了。“哦,”她自小在夕家长大,对王家不是说没有感情,但不深就是,更何况王翰景已经有了儿子,老王一家只稀罕那位,她觉得膈应,鲜少去那边,再说她姓夕。“你关叔叔跟我求婚了,我答应了,年后我们就结婚,然后一起去青城,本来还想着怎么告诉你这事,现在看来,你比我更适合换个环境生活,”单身女子门前是非多,更何况夕怡瑾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江城是省会城市,来这儿投资、寻根、求发展的人越来越多,追她的人各个层次的都有,医生、学者、老师、当官的、做生意的、海外华侨……民风放开了,方式方法也不拘了。本来生意萧条的中药铺子因为他们倒是火了起来,客人络绎不绝的,没病也要买包板蓝根,母女两靠着这中药铺子过活,自然不会将客人朝外撵的,只是客人多了,眼红的人自然也就多了,说三道四,波脏水、闹事的人也就多了。改革开放,一些早期下海的商人都发了,关景山就是那鲤鱼群里跳出来的龙,跟夕怡瑾认识,是因为他是个房地产商,想开发这片土地,夕怡瑾不愿意出让,一来二去地,两人就熟识了。关景山从觊觎这片土地慢慢地觊觎夕怡瑾这个女人,之后土地项目也不谈了,只缠美人。关景山这人吧,夕颜没有去了解过,主要是追她妈的人太多,对她好的人也太多,而她,白天要上课,回来还要背中医书籍,没时间一一去了解那些‘叔叔’们的为人。不过,她妈选定的人自然是不差的,大家都以为她妈不嫁是因为她,其实,她不反对她妈再嫁,单亲的孩子都有些早熟,更何况她还是个过早被催熟的,没有所谓的缺少安全感,既然爸爸都结婚了,妈妈自然也要有新的家庭,只是她妈自个不想嫁而已,她多少也从风言风语中听到一些,不能怀孕,这点确实让好大一部分人退缩了,她翻阅了好些这方面的书籍,也给她妈把过脉了,不像是不能怀孕的。不过,这个关叔叔好像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