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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第1页)

物理教师胆怯地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就像当头挨了一棍,眼前金花飞进,双耳里钟鼓齐鸣,一会儿周身寒彻,一会儿又继承了上次照镜子前的感觉:小腹沉重下坠‐神经官能性腹泻的前兆。

物理教师在镜子里看到什么?不用他说我们也知道。我们很平静。我们感到叙述者与叙述者笔下的男女们都患有一种毛病,这种毛病叫做:大惊小怪。方富贵明明知道并且自觉自愿地栖牲自己的面容换来张赤球的面容。我们也知道大眼睛美于小眼睛;有疤的鼻子也要比没疤的鼻子更引人注目,而且表现出一种残缺美。何况通过这一转换容貌的活动,方富贵赢得了堂而皇之的权力。俗话说&ldo;生命诚可贵&rdo;,你丢弃了一个丑陋的面貌蜕化成美丽的面貌又赢得了可贵的生,叫命;俗话说&ldo;爱情价更高&rdo;,你牺牲了丑陋还赢来r与女人谈情与爱的权利‐锦上添花‐结婚的路l检到了金条上加好‐好事成群结队地落在了物理教师的头上,你为什么还要故作悲壮?周身寒彻什么你?小腹下坠什么你?捡了便宜卖什么乖你?

我们现在可以自己往下编织这个笼子,笼中人昏昏欲睡,粉笔残渣沾在唇边。也像绿油油的小胡子。你在椭圆形镜子里看到了一张像剥了壳的熟鸡蛋一样的崭新的脸,心里的惊恐到达了惊恐的高峰‐惊恐与性有密切的关系‐这是我吗?这是他吗?我是谁?‐这张脸的年轻与安装着它的半老身躯显得极不协调,因为是永远温暖,甚至炎热的季节,主人公随时都要比较容易地把自己的肉体暴露给我们看,所以,物理教师穿着透明的半袖衬衫,最上边的扣子没系,第二个扣子早已在连日来的颠沛流离中断线脱落,因此,椭圆形镜子里照出来的就不仅仅是一张没有皱纹、光洁、滋润、年轻漂亮的脸,而且还有那几乎是全部的、沾满灰垢(手术前整容师为他洗过澡,但人是喜欢招灰的东西)、凸着大喉结、血管子(颈动脉)青紫、皱纹纵横的老脖子。那张漂亮的脸上生着一张双眼皮的大眼睛,鼻子上有一条青紫的疤痕,一张虽然大,但的确娇媚的嘴。

物理教师逃离了镜子,他不愿意呆在这狭窄的房间里,也不能走进蜡美人的洞穴‐冬眠灵可以让她睡觉但不能制止她的梦吃和嘎嘎吱吱的咬牙声‐也不能钻进大球小球的洞穴‐那是一位应届的高中毕业生和一位初中二年级学生的领地,高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冲到街上去?到中学里去?这勇气还没生出来,他只能逃回那间厨房里去喘息。那条长长的绷带从厨房一直通到椭圆形镜子前,刚才是整容师拖走了它,它建立了厨房与卧房之问的白色的联络。那天,仿佛在梦幻中见到过的白色的搪瓷盘、蓝色的酒精、浸在蓝色酒精里呈现橘红色的刀子、剪子、钳子、镊子们,还有那些装着麻醉药的玻璃针管们,通通都无影无踪。厨房何曾是手术室?切肉的案板上砍着两把大刀,面袋里有面,米袋里有米。煤球炉子关闭着炉门。只有这块床板是再次出现的东西,它的嘎嘎吱吱的响声与梦境中的对话有联系,曾经有一个温暖的声音在你脑袋上方对你说:

&ldo;不响的床是不存在的,不要怕,这床足可承担两个人的重量。&rdo;

整容师卷着绷带,便白然地进人厨房,就像循着狗脖子上的绳索总能找到狗是同样道理。她的脸上桃花般的颜色告诉你:我太高兴啦!我太兴奋啦。

她拿着卷成一卷的绷带站在你面前,高兴地、兴奋地说:

&ldo;我太高兴啦!我太兴奋啦!&rdo;

后来,她又告诉你,想不到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手术竟获得了空前的成功,一切都比想象的还要好。只是面皮还略嫌娇嫩,经不起风吹日晒,不过问题很小,俗话说。&ldo;脱了壳的知了,见风就硬。&rdo;

&ldo;但是,从今之后,我如何称呼你好呢?&rso;整容师搓着手。为难地说,&ldo;称呼你方老师,但你的脸分明不是方老师;称呼你为张赤球,但你的身体分明不是张赤球的身体。&rdo;

你也感觉到事情比较难办,一切都恍恍惚你如在梦中,包括多年前野地里的炮火硝烟,包括大学图书馆里向屠小英展开进攻,包括在讲台上破破前额,包括殡仪馆里的贮尸冰柜,包括石灰坑里的艰难挣扎,包括整容师拼部的灿烂光辉,包括现在还在脸部肌肉里发挥作用的麻药……世界上难道果真发生过这样的荒唐事吗,一个中学物理教师死了,从殡仪馆里跑出来,中途掉在石灰坑里,爬上来跑到同事家里,糊糊涂涂地改变了容貌?

物理教师用牙齿咬咬舌尖,舌尖告诉他:不是梦!他用手摸摸心脏的部位,心脏告诉他:是真的。你突然想出来一个冒犯道德的鉴定方法:亲一下站在面前的整容师,如果我能从这种活动中得到快乐,就证明确实有一个名叫方富贵的物理教师存在过,他依然存在着,不过是改换了容貌。

他上前移动了一步,好像初次偷盗的人一样,你感受到来自背后的巨大威胁。

她上唇上绿油油的小胡子俏皮地扭动着,引诱着我。

他鲁莽地搂住了整容师的腰,整容师撅着嘴说:

&ldo;屠小英来啦!&rdo;

你箭一般she回原位,感到万分羞愧,这一刻你忘记了自己的改换了容貌的脸,道德法庭开庭审判:像话吗?你产生这样的邪念对得起含辛茹苦的妻子吗?对得起与你同在一个办公室里上班的张老师吗?

俗话说&ldo;朋友妻不可欺&rdo;。

他拘谨得了不得,汗在新鲜的面皮上流淌。整容师上前来,笑嘻嘻地说:&ldo;你有一张我丈夫的脸,心却在屠小英身上。&rdo;她捧住了你的脸,端详着,如同端详一块美玉,&ldo;你不要瞎激动,它要有一段稳定的时间,哭、笑、大声说话都可导致变形。&rdo;她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感情是一个中年女人对一个十八岁的毛头小伙子的怜爱,&ldo;我亲亲你吧,给你个&lso;五子登科&rso;!你感到她柔软得不太真实的嘴唇,轻轻地舔了一下你的印堂;又轻轻地触触你左眼,然后右眼;又轻轻地舔舔你的鼻尖;最后,又轻轻地触触你的嘴巴。&rdo;

她的嘴里放出的是一股激动人心、调动食欲的新鲜辣子鸡的味道。物理教师的刚刚被扩大了的嘴巴急切地想去吮吸辣子鸡味时,两边的嘴角连动了麻木基本消退的双腮一阵丝丝缕续的疼痛。

本节即将结束时,整容师第二次把物理教师拖到古老衣柜的椭圆形镜子前,嘱咐他不要轻描淡写地、而是要严肃认真地看看这张新脸,并希望他对照着挂在椭圈形镜子上方的结婚照片仔细寻找这张复翻的脸与被复制脸的差异,如发现差异当然要立即进行修改。

你必须正视这样的现实:随着这张双眼皮、大眼睛、带伤疤的鼻子和娇嫩的大嘴巴的新脸的诞生,有一批陈旧的记忆已经被埋葬了,有的正在被埋葬,幸存的也变成了插在瓶子里的花,暂时还鲜艳旺活,但枯姜阔零即在眼前。

屠小英又在隔壁抽泣了,类似后悔的感觉在他喉咙之下的躯干上爬动着。

&ldo;后悔吗?整容师悄悄地问,她虽然还是面带微笑,但你从这徽笑之后看到了低度的忌妒和善意的嘲讽。她说,&ldo;俗话说,&lso;不要思南朝挂北国&rso;,&lso;一心不可二用&rso;。&rdo;

物理教师突然感到自己像个十足的傻瓜,但后椒已多来不乃了_四物理教师的受骗感产生的理由是:我改换容貌主要是为了换取与妻子儿女相聚的权利;但一旦改换了容貌,这权利也变得岌岌可危啦。

不由你分说,整容师剥光了你的衣服‐叙述者的这类描述往往容易引起误会:一个爱好褪剥男人衣服的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剥光衣服之后要千什么?我们看到,整容师是没有邪念的‐然后,从柜子里拿出那套和正在第八中学讲物理的张赤球身上穿的衣服一模一样的、绿色的制服。你别别扭扭地推操着,好像垂死挣扎,或者,败兵们死守着最后的阵地。整容师无疑是在侵略着芳邻屠小英的领地,侵略者是生气勃勃的,被浸略者是软弱无力的,必然导致这样的结局:物理教师身穿厚敦敦的绿制服,好像一个摘了帽子的邮差。

物理教师第三次站在镜子前时,只感到天旋地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啦。

整容师把他安顿在厨房里那张有毛病的床上,盼咐他闭眼休息,为了防止意外,她明确地说明,她手里捏着的两片白色小药片名叫速效安定,吃了这种安定片,三分钟即可沉沉人睡。她的话是不可抗拒的,物理教师顺从地张开了嘴巴。

下午是短暂的,傍晚与满城的灯光一起来临,张赤球与大球小球几乎是同时进人家门,就在他们进人家门时(他们虽为父子,但见面时连招呼也不打),吃了两片速效安定和吃了四片冬眠灵的同时醒来。厨房和蜡美人的洞穴毗连在一起,中间只隔着一层三厘米厚的纸板,纸板上均匀地印刷着&ldo;糖水马蹄&rdo;字样,这说明纸板曾经是纸箱,纸箱曾装过糖水马蹄罐头。物理教师翻身爬起,聋拉着头,眯fèng着眼,不知身为何人,亦不知身在何处,这时他听到了蜡美人愤怒的吼叫声,还有。大球小球高声吵咦肚饿的声音。他马上想起了睡前的经历,但你仍陷在这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现实的疑惑里拔不出腌来。

&ldo;爸爸,你应该到厨房里去为我们弄饭!&rdo;大球和小球恶声恶气地说。

&ldo;儿子们&rdo;,张赤球说,&ldo;我们最好还是等等你妈妈,今天是星期六,她又会给我们带来牛肉,或者猪肉,或者羊肉,或者鸡肉,或者猪大肠。&rdo;

&ldo;我们有很多作业要做。&rdo;

&ldo;我建议你们先进洞去做作业,等你妈妈回来做好了饭,闻到饭菜的香味你们就出来。&rdo;

你在蜡美人一声紧似一声的嚎叫中忍受着煎熬,绿制服宛若冰凉的盔甲,压迫着还可以勉强称作方富贵下半截的身体。使你真正不安的是那张脸,它的主人正在厨房外踱步,他一边踱步一边哀声叹声(方富贵并不知道张赤球已经将他忘记,他唉声叹气的原因来自第八中学的物理课),你认为脸的主人正在为丢失了贵重的家传至宝而后悔,你想把这张脸揭下来还给主人。可立即又犹豫起来:揭掉了脸我是谁呢?

踱步声逼近厨房,你的牙齿上下碰撞。

张赤球撩开了厨房的门帘,两个身穿绿制服、生着同样面孔的物理教师对面而立,都像十足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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