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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言 谁能定格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第1页)

万物皆有裂缝处,那是光射进来的地方。

——莱昂纳多·科恩(加拿大歌手、诗人),《渴望之书》

互联网经济建立在一个激进的社会假设之下,即认为现代社会在不可避免地逐步朝公开透明的方向发展。

——大卫·柯克帕特里克(美国财经作家)

“我们一起来摇,一二三,摇!”南方深秋的空气中发出了来复枪上膛的声音,“咔嚓、咔嚓”,清脆而性感。

这是2011年11月的傍晚,我与马化腾站在深圳威尼斯酒店的门口,临分别前,他教我下载微信,并用“摇一摇”的功能“互粉”。此时,腾讯与奇虎360的那场著名的战争刚刚尘埃落定,而新浪微博与腾讯微博正为争夺用户打得不可开交。马化腾告诉我,微信是腾讯新上线的一个产品,已经有3000多万的用户,并且每天新增20万。“因为有微信,所以,微博的战争已经结束了。”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语调低沉,不容置疑。

在与马化腾此次见面的两个月前,腾讯的另外两位创始人张志东和陈一丹到杭州,我们在龙井村御树下喝茶,他们希望由我来创作一部腾讯企业史。“我们保证不干涉创作的独立性,并可以安排任何员工接受采访。”我得到了这样的承诺。

在后来的几年中,我访谈了60多位人士,包括副总裁级别的高管、一些部门总经理以及退休、离职人员,查阅了我所希望得到的内部资料和文件,此外还走访了互联网业界的从业者、观察家和腾讯的竞争对手。

我从来没有花这么长的时间和如此多的精力去调研一家公司——以后恐怕也不会有了,更糟糕的是,我没有能够完全地找到其“成长的密码”,甚至在某些方面,我被更浓烈的疑惑所困扰。呈现在我眼前的腾讯,宛如正在进化中的生物体,我们对它的过往经历所知不详,更被它正在发生的进化所吸引和裹挟。

在很长的时期里,腾讯是中国互联网世界的一个秘密。

它门扉紧掩,既不接受媒体的深度采访,也婉拒学术界的调研。马化腾很少接受采访,也不太出席公开活动,他像一个极度低调的“国王”,避居于镁光灯之外。

更令人吃惊的是,甚至连腾讯自身也对自己的历史漫不经心。它的档案管理可以用“糟糕”两个字来形容,很多原始文件没有被保留下来,重要的内部会议几乎都没有文字记录。腾讯人告诉我,腾讯是一家靠电子邮件来管理的公司,很多历史性的细节都分散于参与者的记忆和私人邮箱里。当我开始创作的时候,对这一景象感到非常的意外,而腾讯人居然很轻松地对我说:“在互联网行业里,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未来,昨天一旦过去,就没有什么意义了。”绝大多数的腾讯高管都是技术出身,他们对数据很敏感,可是对于我所需要的细节则一脸茫然。很多重要的场合没有留下任何影像——无论是照片还是视频。

在调研和创作的过程中,我一直被三个问题所缠绕:

——为什么是腾讯,而不是其他互联网公司,成为当今中国市值最高、用户数最多、盈利能力最强的企业?它的成功是一次战略规划的结果,还是偶然的产物?

——为什么腾讯曾经遭遇空前的质疑,它所面临的模仿而不创新、封闭而不开放的“指控”是怎样形成的?性情温和的马化腾如何成为很多人眼中的“全民公敌”?

——中国互联网与美国互联网有什么异同?前者的繁荣是一次长期的追随之旅,还是有自己的东方式生存之道?

这三个问题来自于混沌的过往,又明晰地指向未来。我必须诚实地承认,对于一位写作者来说,它们的挑战性实在太大了。

在任何一个文化创作领域,所有的从事者从来都面临“描述事实”及“发现本质”的双重困境。达·芬奇在论述画家的使命时曾说:“一个优秀画家应当描画两件主要的东西,即人和他的思想意图。第一件事做到很容易,第二件事情就很难。”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在1934年的一次授课中表达过类似的观点,他说:“要知道我们说的东西很容易,但要知道我们为何这样说却非常难。”

企业史的创作,同样面临达·芬奇及维特根斯坦所阐述的困境:我们需要梳理企业的成长历程,以及陈述其发生的“思想意图”。在工业革命年代,研究者们的工作做得不错,无论是彼得·德鲁克的《公司的概念》,还是小阿尔弗雷德·钱德勒的“美国公司演进史”,都非常清晰以及具有远见性地描述了他们那个时代的企业图景。在中国,我们这一代财经作家对万科、海尔、联想等公司的企业史创作也可谓得心应手。

可是,这一景象到了互联网时代突然变得吃力起来。近年来,美国财经作家的互联网公司史创作,譬如沃尔特·艾萨克森的《史蒂夫·乔布斯传》、布拉德·斯通的《一网打尽:贝佐斯与亚马逊时代》、大卫·柯克帕特里克的《Facebook效应》等畅销书,都算不得传世之作。这并非是这一代作家的才华不足,而是裂变中的互联网经济仍然存在巨大的不确定性,由此造成了观察和定义的困难。这就如同没有一个摄影师、画家或记者,可以准确地描述乃至定格一座正在喷发中的火山。

因此,在过去的5年多里,我的创作一再陷入停滞,在本书的某些部分,你可以读到我的犹豫和不解。到创作的后期,我放弃了“宏大叙事”和“原理架构”,而只把更多的精力专注于细节的挖掘和铺陈。

前几天,我的一位哲学教授朋友来杭州。闲聊中,我谈及了创作《腾讯传》的困扰。他引用俄罗斯思想家巴赫金的观点宽慰我,这位以怪诞出名的解构主义大师说:“世上尚未发生过任何总结性的事情,也无人说过针对世界,或关于世界的最终总结。这世界是开放自由的,所有一切仍有待于将来,而且永远如此。”[1]

听闻至此,我不禁会心一笑。看来世界原本如此,互联网如此,腾讯亦如此。

既然这样,就允许我用自己的方式来慢慢地讲述腾讯的故事吧,从一个少年在1986年的春夜看见了哈雷彗星开始。

创业:1998—2004

“羞涩文静的马化腾怎么可能成为一个企业家呢?”所有接受我访谈的马化腾的中学及大学同学、老师,无一例外地都发出过这样的感慨。就连马化腾自己也没有料想到,他将创建一个“大企业”。他与创业伙伴张志东曾规划,到第三年的时候,雇佣员工人数将达到18个。当OICQ——也就是日后的QQ上线时,他们把用户的极限值设定为10万人。马化腾还几次三番想把公司卖掉,却没有人愿意接手。

不过,马化腾最幸运的是,他身处在一个“大行业”和“大时代”。哈佛大学商学院教授理查德·泰德罗在描述铁路和电报的商业意义时说:“任何能打破对于人、产品和信息的时空限制的新发展,都会对商业运作的方式产生巨大的影响。”在人类历史上,崛起于20世纪90年代的互联网经济显然是一个与铁路和电报同等重要的商业发明,它重构了信息的传播方式。而中国则在改革开放的20年后,搭上了互联网经济的第一班列车——如果美国是这列火车的车头,那么中国则是挂在后面的第二节车厢。我们可以说,中国是在互联网运动中受益最大的国家。

马化腾是改革开放之后的第三代创业者,与之前的农民办企业、“城市边缘人”经商以及官员下海不同,马化腾创办腾讯,更大的驱动力来自于兴趣,他对信息技术拥有与生俱来的热情。深圳是中国第三个提供互联网接入服务的城市,而马化腾是全国最早的几百名网民中的一位,并且管理过一个名气不小的站点。马化腾和其他四位创业同伴都出生在城市中产阶级家庭,其中四人是中学和大学同学,他们对互联网——而不是金钱本身,有着宗教徒般的狂热。

小阿尔弗雷德·钱德勒在研究美国早期工商企业的发家史中,提出过著名的“成长四阶段”论,即积累资源、资源的合理化利用、持续增长和对扩展中的资源的合理利用。回顾腾讯的早期成长史,我们清晰地看到了这一演进的轨迹:通过QQ实现了用户资源的积累,以创新的盈利模式实现用户资源的获利兑现。然而,这并不是一个必然的过程。

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到2000年互联网泡沫破灭,中国的互联网企业全部都是美国式的仿制品,新闻门户、邮箱、搜索,包括即时通信工具,无一例外。腾讯在很长一段时间不被业界看好,很大的原因在于,它的仿效对象——由以色列人开发、后来被美国在线(AOL)收购的ICQ从来没有实现过盈利,甚至一直到我写作此书的时候,也没有另外一款即时通信产品找到了好的获利方式。所以,马化腾必须做对一些事情,其中很多是美国人没有做过的。

做对的事情之一:腾讯对ICQ的模仿建立在微创新的基础上。它把信息留存从客户端转移到服务器端,从而适应了当时中国的上网环境,还先后发明了断点传输、群聊、截图等新颖的功能。从腾讯的案例中可见,中国互联网从业者在应用性创新上的能力和速度并不逊色于任何国际同行,这一特征与电子产品、汽车、医药、机械装备等领域发生的景象完全不同。

做对的事情之二:除了技术的微创新之外,互联网的商业应用还受到一个地区的网络环境、用户习惯、支付体系、国家政策等客观条件的影响。因此,本土企业往往有更大的优势。腾讯很早就提出了“用户体验”的概念,它富有创意地推出了“会员服务”、虚拟道具出售、Q币等服务型创新,从而使得QQ由一款没有温度的即时通信工具逐渐转型为一个“类熟人”的网络社交平台。在这个意义上,腾讯是全球最早的社区网络的试水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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