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没好气地斜睨了秋痕一眼,见人家挤了挤眼睛,又笑呵呵地继续和崔家的李家的说话,她便摇了摇头,见琥珀晾完了衣裳要回屋,她思忖片刻就紧赶两步追了上去。琥珀才一进门就听到后头的声音,及至看到灵犀赶了进来,她忙扶了一把帘子,心下倒有些奇怪:“姐姐有事情找我?”灵犀绞着手思忖了片刻,想到琥珀虽往日寡言少语,但心性仿佛和自己差不多,干脆也不再遮遮掩掩拐弯抹角:“老太太这回挑了我跟三少爷出来,大太太二太太她们都不高兴,就是三老爷和三太太也未必是乐意的,我自己也知道。跟了三少爷一阵子,有些话我不好和秋痕说,却不得不对你提一提。琥珀,你知道我为何到了二十也没嫁人?”面对这样一个单刀直入的问题,琥珀顿时有些招架不住,最后便摇了摇头。“虽说我不知道你以前如何,但先头你们几个到张家的时候,也提过你们都是好人家出身。不过现如今咱们都是死契,即便上头都不是苛刻主子,要放出去不过是求一求恩典,但放出去以后呢?这嫁到富贵人家,先不提是嫡是庶,人家很难不嫌弃咱们婢女的身分:这嫁到寻常人家,柴米油盐酱醋茶,这日久天长也未必过得舒坦,所以我以前只打算服侍老太太过了身,那时候年纪大了,不拘伺候哪位太太都成,总之这辈子就不嫁人了。”说到这儿,灵犀便微微笑了笑,那笑容中却有几分凄然:“你别以为我真的是那么决绝,其实,我不过是没有瞧中的人,也没人待我真心。外头那些求亲的多半看我是老太太的心腹,内里那些小厮也不过是看我还年轻美貌。可是,我看得出来,却有人是真心待你的。”琥珀此时觉着心里翻腾得厉害,正想寻一句话岔过去,却不料灵犀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塞在了她的手里。低头一看,那竟是一个奇怪的桃木挂件。“这是我前几日去福清寺的时候偶尔得的。秋痕大大咧咧,却是一门心思,以后是水到渠成的事。你心思和我一样重得很,得拿这驱邪的东西好好压一压。”香火钱和老和尚安丘县城加上四周乡里也不过是一千多户人家,恰是地广人稀,因此自从洪武年间起,这里就不断有各地民众被官府强行迁徙到这里,官府也是奖励开荒耕种。然而这些年徭役极重,年年不是洪灾就是旱灾,纵使农人拼死拼活,一年到头收成却也是可怜。因着这个原因,县城中的福清寺香火也是颇为惨淡。福清寺的寺田共有百亩,虽也雇了几个长工,但自住持以下所有和尚,平日里也会轮流去田间干活,在四乡有些贤名。出家人不问俗事,从古到今这就是一句屁话。遇上崇法尊佛的时代,这和尚就受人尊敬;遇上灭佛灭法的时代,这和尚常常会被迫还俗。一个和尚影响天下大势的情形更是不少见,当朝那位姚少师便可算得上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不过,如今这世道佛道地位差不离,和尚算是过得不好不坏,但即便如此,这和尚不关心天下大事,至少得关心本地大事。如今乃是农闲时节,福清寺的住持老和尚本该是出家人本色念经诵佛,但此时他的心却无论如何都静不下来。那两位在本地干了七八年罗县丞和赵主簿贪赃也不是一两天了,之前从来不曾有人理会,这会儿却忽然被锦衣卫拿了,他们被抓那是活该,可今年的香火银子怎么办?这寺中从他往下都熬得住清苦,但再清苦也得有进项,少了那年末两人的一百两银供奉,就靠那些田地维持,只怕明年万一要修葺寺庙时就绝对不够。老和尚思来想去,终于心头一松:“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他们祸害百姓也不是一两日了,如今有人为地方除去这两个蠹虫,老衲应该高兴才是,怎可贪那香火钱?明年让寺中上下更加俭省,唔,长工干脆就不雇了,而且这茶饭可以再省一省……”就在这时,一个年轻和尚急匆匆地冲了进来,面上满是惊喜:“住持,外头知县张大人来了,说是专程来拜会的!”老和尚顿时一愣。这福清寺虽说是安丘唯一一座寺院,但平日和官府却没什么往来,罗家和赵家那点香火银钱还是因为那两家的娘子信佛,所以每年腊月里送来,可罗县丞和赵主簿从来没跨进过寺门一步。这新任县太爷刚刚撵走了那两位瘟神,百姓人人称颂,官声确实是相当不错,可这当口他怎么忽然跑到这儿来了?想不明白归想不明白,老和尚仍是立刻披上了袈裟出去相迎。这寺里的殿阁每年他都会挤出钱来修缮,但这地上高低不平的石子路就没法子了。此时,他穿着单薄的僧鞋踩在上头,只觉得一阵阵硌脚,不由得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单凭这条路,寺里就没有几个人会来。远远看到那边大雄宝殿前的两个人影,他却有些不敢相信了。那是一个少年郎和一个中年人,少年人穿着青衫,看上去便仿佛是一个中等人家的子弟;中年人则是一身褐色袍子,收拾得利落精神,人亦是虎背熊腰,乍一看去仿佛是父子一般。想到人都说新知县乃是一个少年世家子,一等一的富贵人家,他便瞥了旁边的年轻和尚一眼,心想是不是他听错了。待到近前,他方才看见那少年郎那青衫不是青布衫,而是一袭石青缎地小滚边夹袄,外头是一色的半袖披风,腰间束着一根朱墨色的绦子,这衣服料子仿佛上乘,但看上去并不显贵气。不等他开口称呼,他就看见那少年郎向自己合十为礼,又叫了一声住持大师,慌得他连忙回礼不迭。甫一见面说了两句话,觉着人家口气谦和丝毫不拿大,他惊叹的同时亦是心里烫贴。要知道他平日亲自到本县大户人家去化缘的时候,常常是遭到管家冷眼,还以为天底下的大户都是如此,却原来自己先头遇上的都是浅薄人,真正的大家公子就应该是这样才对。张越此来当然不是为了和这福清寺的住持谈论什么佛理,他如今满心想的都是那一次王家庄讲法会上遇到的那个神秘女子,因此这解决了罗赵二人,福清寺之行便断然不可避免。和那老和尚攀谈了两句,发现对方也并非字字禅机句句不离清规戒律,又想起这寺中和尚在外头都是名声不错,他倒是平添好感。因此老和尚邀他禅室小坐,他立刻就答应了。这禅室中一坐,四下里望了一眼,他便说道:“我看这福清寺殿阁庙宇之类都还整齐,但住持大师和各位师傅们都是着旧衣,想必都是日子清苦。听说之前罗县丞和赵主簿家里信佛,每年都会有些香火钱送上,如今他们出事,想必寺中也少了进项。大师这样的年纪仍然亲自耕种,足可为乡民楷模,正合着教化之道。我初来乍到也没什么可帮的,今日前来,打算捐香火钱二百两。”这话一出,老和尚旁边侍立的那年轻和尚面露喜色,老和尚起初却诧异,旋即摇了摇头:“张大人的好意老衲心领了,说起来惭愧,老衲之前想着罗县丞和赵主簿出事,寺中每年少了百两香火钱,还曾经埋怨过大人,刚刚方才想通了。出家人化缘建寺造佛像固然使得,但如今殿阁都还齐整,我们凭那百亩地,求温饱是绰绰有余,不该另有他想。”张越着实没想到这庙里的和尚居然会往外推香火钱,此时打量着这老和尚,发现他身上的袈裟浆洗得极其干净,几处地方却是打着补丁,针脚细密整齐。那脸上虽然皱纹密布,却是不见丝毫凄苦,反而精神奕奕。老和尚那双枯瘦的手上也有好些老茧,指甲缝中甚至还能看到青黑色,想来是平日耕作时留下的痕迹。此时此刻,他来这儿之前的某些怀疑倏忽间无影无踪,更觉得这老和尚可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