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朝臣皆持朝笏,微微垂颌,不发一言,皇帝疲倦地撑着头,靠在扶手上,抬了抬眼皮,一扫众臣,语中颇有些敷衍道:“还有奏否?”
皇帝正欲起身,骤然听得下面拔高一声:“臣有事要奏。”
皇帝嘴上不耐地撇了撇,懒怠地一抬眼皮,想看看是谁这么没眼色,待看到一身朝服的韦阶立于阶下,混沌的眸子骤然一凝,脸色缓了缓,瞥了眼下面的佟如铮,复又坐正身子,向身后靠了靠,看向韦阶道:“讲。”
韦阶双手伏与前,微微一躬,看向皇帝道:“臣以为,短短半年之久,蒙古内部叛乱平定,觉鹰兵败自杀,此皆为大司马大将军领兵有方,如今我朝的安定祥和,也有大司马大将军之功。”
佟如筠眉头一皱,离大军还朝已有数月,韦阶这会子将前事重提做什么。至于佟如铮,更是隐隐觉得不对,韦阶为人心机深沉,否则也不会得圣宠至今,暗中笼络出自己的人来,至于佟家与韦家向来不对头,因着韦家培养了半天的小娘子做不成太子妃,反做了个皇子侧妃,便更是耿耿于怀的。如今当着满朝为他歌功颂德,他可不会天真的以为韦阶这是在与他佟家示好。
听完此话,皇帝微微颌首,颇有深意地看了眼佟如铮,复又落在韦阶身上,声音晦涩道:“还有呢。”
韦阶嘴角勾起隐晦的笑意,抬头恭恭敬敬道:“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我朝周边仍有蛮夷之族,其中以西北最盛,臣以为。居安思危,方能未雨绸缪,避免更大的战事,因而当推一名威名远扬,颇有声望的将军,前去镇守西北,以震慑蛮夷之族。保我大周太平安定。”
听到这儿。佟如筠明白了,佟如铮也明白了,韦阶这话说的好。说的那叫一个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偏生句句又把佟如铮给顶在最高处。
威名远扬,颇有声望。如今放眼大周,除了已退隐还家的杨熲。和如今立在朝堂之上的佟如铮,谁还当得起这个字?
其实这话想想也有些好笑,如今大周边陲的蛮夷之族,相比从前的北辽来。实力远输与后者。更何况镇守西北,却不说镇守多久,十年?二十年?难不成这大周边陲的蛮夷之族一日不消失。那便一日不回京城?
韦阶这个老狐狸,是要将他赶出京城。待到远远儿的西北去。
“大司马大将军,有勇有谋,威名早已传至边陲之地,若有大司马大将军坐镇西北,想必再无人敢犯我大周一分。”
韦阶话说的慷慨激昂,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一般,皇帝点了点头,看向佟如铮,倏然道:“如铮,你怎么看?”
佟如铮身形一凛,缓缓走了出来,看了眼微扬着颌的韦阶,骤然眸中带着笑意,颇有些不稳重道:“臣以为,韦大人实在是高看臣了,若论镇守西北,也当德高望重者居首,臣如今年纪尚轻,实在是不敢居功自傲,在众位大臣面前班门弄斧。”
佟如铮也没说应,自然也不能说不应,就这般吊在那儿,谁愿意接谁接。
皇帝眸中微微一凝,看了眼韦阶,韦阶眉头微皱,复又缓缓舒展,猛然拔高声音,瞥了眼佟如铮道:“大司马大将军自谦了,当年将军年方十五,便能随从前的杨老将军前去西北,以少胜多,大获全胜,如何是班门弄斧了?”
韦阶唇角微勾,看向皇帝道:“英雄不问年纪,殊不知自古英雄出少年?当年杨老将军力荐大将军,不也未曾看过年纪?能令敌人威风丧胆,令百姓奉为战神的大将军若都非镇守西北的不二人选,还当有谁?皇上,臣恳请皇上遣大司马大将军前往西北镇守,以保我大周百安宁姓。”
话一说完,韦阶当即立直身子,甩手一撩袍,想也不想的跪于大殿之上,将朝笏恭恭敬敬放在一侧,双手伏于地,缓缓倾身下去,将头伏与宫砖之上。
这一派动作,那叫一个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俨然一副为民请命的做派,佟如铮微微皱眉,与佟如筠相视,还未作出反应,便听得后面窸窸窣窣传来声音,微一转头,又有多数朝臣跪于地下,高声道:“恳请皇上遣大司马大将军前往西北镇守,以保我大周百安宁姓。”
佟如铮与佟如筠微微一震,直至最后只有佟如筠的岳丈吴大人,嘉妃的长兄王大人,还有安亲王仍旧立着,旁人都利利落落的跪了一地。
一切似乎都成了定局,国无小事,即便韦阶这话说的再假,佟如铮也不能说边陲蛮夷不足为患,不值一去。而如今太子恰逢代替皇帝去了盛京祭祖,远水也是救不得近火的,更何况韦阶这回烧的,是三昧真火。
终究,在韦阶得意的眼神中,佟如铮领了命,受封西北大都督,半月后,前往西北。
当朝堂的事传到毓德宫内,如蘅微一震,连她一个妇人都知道韦阶这是满口道德仁义的瞎话,皇帝如何不明白?难不成当真丹药吃多了?越思虑,如蘅越觉得事情隐隐有些不对劲,韦阶虽得圣宠,老奸巨猾,但势力也不至于深至得到如此多的朝臣支持,这其中必有诡异。
如蘅让素纨前去府中送赏赐时,偷偷将疑虑说与佟如筠,经过一番暗查,事情也算是明白了,朝议的前几日,韦阶进宫面对皇帝密谈了许久,能谈什么?如蘅想也不必想,便知韦阶必是担心佟家危及自己,因而在皇帝身旁进谗言,让皇帝以为如今的铮哥儿功高震主,而佟家也势力日盛。让皇帝忌惮了,才会陡然将当朝大司马放到西北,归朝遥遥无期。
然而这一次的暗查,却还得到了一个更让人惊诧的结果,韦阶似乎与如今的豫王府暗中有往来,只是十分小心,不易叫人察觉,而二人在朝上向来只是点头之交,也未曾让人生疑。
这让如蘅明白了,此事看似是韦阶担忧佟家,倒不如说是齐祯担心佟家,韦阶倒真非正人君子一列,十足的小人之行,从前暗中帮扶五皇子,五皇子败落,便连自个儿的女儿也不管了,反身归在齐祯手下,因为他清楚五皇子无望,而太子已有了佟家,便只有四皇子还算需要他。
如今皇帝圣体每况愈下,实在是瞧不出有多久的光景,齐祯如今将铮哥儿逼出去,不是莫名之举,定是有什么阴谋,她不得不防。
因而佟如铮任命不久,便在朝堂上请求皇帝遣川陕总督蒋锡宁一同前去西北,并且美其名曰,二人在平定蒙古中配合极好,颇有默契,二人若能前去,必能事半功倍。并且还请求携妻带子,一同前去西北。
既然人家都答应去了,也不好连个搭伴儿的都不给,左右一个蒋锡宁于皇帝而言并不重要,且去一个也是去,去一家也是去,因而便允了,如此齐祯算是吃了个暗亏,硬生生少了一个重要的左膀右臂,但如今在人看来,他是太子一边的,不能说什么,只得忍了。
齐祯万没有想到佟如铮会走了这一招,却是不知,这一招是如蘅告诉佟如铮的。
而于如蘅而言,这远远不够,在佟如铮携着一大家子人前去西北那日,如蘅与佟皇后站在城楼上,心里竟有些一别难见的感觉。这便是她为什么让铮哥儿带走了宓姐儿母女,因为她隐隐觉得,京陵,只怕要变天了。
而佟如铮没走多久,佟皇后便向皇帝请求,因甚喜欢老四家的阿玮,因而想将阿玮接进坤宁宫,亲自养在手下。当时的皇帝刚从顺贵妃的暖帐爬起来,迷情香的作用才刚退散了些,人尚还晕乎着,眼前有风雨共度的佟皇后殷切期待的眼神,侧有娇柔妩媚的顺贵妃在一旁吹着枕边风,脑袋里一蒙,眯着眼想想老四家的小子,他也喜欢,养进宫也不错,左右得他心,又能圆了佟皇后的愿,便迷迷糊糊地允了。
当佟皇后感激地退出永和宫,怀抱美人温存的皇帝自然没看到佟皇后眼中那抹清冷的笑意。当然,他更看不到侧妃蒋氏声泪俱下,不舍得放走孩子的那一幕,还有齐祯如鲠在喉,硬生生环抱蒋氏,眼看着孩子被送走的模样。
当如蘅听着这一切,看着乳娘手中的阿玮时,宽慰地笑了,是的,世事就是这样公平,齐祯逼走了佟如铮,那便得付出一个蒋锡宁和小阿玮来。
当如蘅看到阿玮清澈的眸子,纯真的笑容,好像那笔洗中,未曾沾染墨汁的清水,明朗极了,这一刻如蘅心中微微有些沉,未曾想到有一日,为了掣肘齐祯,她竟要以一个几岁的孩子相要挟。
但是她别无选择,前世那一场夺嫡之争,她曾亲身经历过,那时的杀戮与血腥,丝毫不亚于疆场,而齐祯,太过寡绝,她不能放松一丝一毫,眼看着自己最亲人的一个一个禁锢死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