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威廉好像没说什么大事。他当年喜欢过肖布,但这是他们俩自己的事情,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他知道了肖布和韩愔是兄妹,他知道了肖布对她这个继妹妹很关心,可是他们有很多匹兹堡的高中老同学,甚至连韩愔保持联系的教授都知道这件事。
既然都是些小事,那她为什么会突然这么累呢?
韩愔好像撑不到直升飞机到了,她身上每一处微小的伤口都在她的认知中慢慢放大,还有些刚刚被子弹划伤不值得在意的皮外伤都开始疼了,一齐击打着她的感官与神经。威廉这个旧人的出现像毒药一样让她头疼,胸口疼,腹腔疼,全速奔跑了快三小时的双腿也特别疼。
还有一点,也许是心理作用,韩愔今天没有喝到项易生带来的中药,总觉得身体里缺了点什么,她第一次萌生了回到奥古去吃一顿午饭的想法。
就像老中医在惩罚她不好好对待自己的身体一样,韩愔像被下了蛊一般慢慢开始咳嗽,多年前的肺部旧伤开始撕裂般剧痛,刚刚狂奔的三个小时就像是一个冲向身体临界值的过程,而威廉的这番话最后彻底击溃了她。
一开始她还能捂着嘴控制自己,咳着咳着韩愔吸入了更多信号弹的烟雾,全身都跟着颤抖起来,开始咳出大口大口的血——她咳的时间久了,根本没有力气再支撑自己站着。
幸好他们已经靠体力甩掉了追着他们的索马里叛军,没有人会突然从周围的林子里出现带来更多麻烦。只是现在的韩愔失去了刚刚一人对付杜巴库时的威风,她听起来像一个被扎了孔的破风箱。她左手捂着腹部的伤口,右手捂着溢血的嘴,好似一棵被拦腰截断的大树缓慢崩塌,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在外围侦查完,正在聊着什么慢慢走回来的凌翌和沈皓云在远处就看到了这一幕。
凌翌惊着飞奔回来接住她的身体,他作为医生看不出什么严重的外伤,只觉得她咳个不停,一直在控制不住地发抖,像是有包不住的痛苦想要从她身体的某个地方迸发出来。
沈皓云见状一把揪住了边上无动于衷的威廉,很仗义地替韩愔吼道:“你他妈的做了什么?”
韩愔挣扎着推开了凌翌的手臂靠自己站了起来,她去抓了几次沈皓云的手,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她认命似的跌靠在边上的一块石头上,喘着气轻声对沈皓云说:“不关他的事,他要是想害我,何必来救我,是我有旧伤。”
沈皓云怀疑地看了一眼威廉这个外人,这才一把松开了他。
韩愔咳嗽着吐完了折腾一整夜在胸口积着的淤血,反而觉得胸口舒服多了,渐渐缓了过来。她控制住自己的呼吸转头问威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惜你搞错了,我们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而且你自己也查到了,他的父母是善良的人,专门再去了一趟之前的福利院收养了我。”
韩愔想了想怎么措辞,非常认真地说了一句:“我不是那么不知好歹的人。”
她看着威廉,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笑道:“说实话,排除一切外因,他以前确实是我的大半个世界,把我从暗无天日的地狱拉到了人间。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该独自活着?你觉得我应该去和他做个伴?我觉得也是。我告诉你,他走后的很长一段日子,我都想死在里斯本和他一起看海的地方。”
威廉听着韩愔说这些话,轻笑了一声:“可你还是活下来了。”
韩愔想到了从前与肖布爱去的里斯本观景台,很平静地看着威廉,好像在叙述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我在那里等了他一周。我计划得很理想,他要是还活着,看到我在等他,一定不忍心躲着,会出现救我。他要是死了,那我就在海风里等着和他一起死,去陪他。威廉,我那时候根本想不了别的,只想和我的家人团聚。”
凌翌和沈皓云从没听过这段往事,他们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站在一边。
凌翌对于心理学的知识更敏感一些,他知道这是ptsd中很常见的(survivor’sguilt)幸存者负罪感症状。那位死者离开了,而她没有,这时候她会倾向于想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才能活下来,从而有些想要轻生的想法。
他以前是军医,见过许多这样的案例。几乎所有失去过战友的士兵离开了战场的高压的环境后,都会有这样的一个阶段。不只是士兵,甚至连他读医学院时遇见过的肺癌康复患者,六成左右都会因为自己活了下来而产生内疚感。
只是凌翌没想到韩愔这样精神和身体都极为强大的队友,一个可以孤身深入敌后取敌将首级的人,竟也有过这样脆弱的时候。
韩愔已经可以慢慢站起来了,她活动了一下手脚低头看着威廉:“是啊,我现在活得很好,你说他像天使?那我可能遇到了他派来救我的天使吧。本来我睁眼的时候都觉得终于能见识到死后的世界了,谁知道是在里斯本的医院里,护士说好像是路过的两个游客救了我。你说这是肖布给我的信号吗?他想让我活下来给他报仇?可是怎么办,我查不到是谁做的,我逼供了每一个有嫌疑的人,我割了他们的耳朵,打碎了他们的膝盖,烧了他们的房子,他这些年积下的对家我一个都没有放过。”
从离开里斯本的医院到接收委任回到国内,那是韩愔这辈子活得最黑暗最血腥的三个月。可就算她杀光了全欧洲所有想用爆炸制造骚乱的恐怖分子,找到了这些年肖布积攒下的所有对家,也没能为他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