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山林里一片嫩绿,春意渐浓。
上一批的棉花去年经历了采摘,如今山里光秃秃的,只有树木花草能赏。
凉亭之下,十几个青年才俊围炉煮茶,羽扇纶巾,高谈阔论,倒也不失为一番雅趣。
其中某个瘦长脸的学生指着远处的农户说道,“金州府那边出了个罗引纺纱机,这才不过两三个月,市面上成衣、纺纱、棉布等价格大跌,如今就连这普通的农户人家竟然也能穿得体面干净,果然都说昭王殿下有上天庇护,这时运也非常人所能企及。看看现在咱们江陵府,这繁华程度怕是汴京也差不离了——”
另一个人手托白瓷茶杯,摇头晃脑道:“一个女子,能得什么龙气庇佑。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凶祸之兆耳。你看看咱们江陵府有多少女吏员,就说那位宋知府,说起来如今不过才十七岁吧,那说句不好听的,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竟也逼得书院搞什么改革,收纳了那么多穷学生不说,还教四则运算那些东西。这不伦不类,将伦理纲常视作无物,难不成我们下一次科举要跟这些青楼妓子、码头苦力、乡下泥腿子们一起竞争?啧啧啧,我看我等不如逃到汴京城去,那里才是儒家正统!”
“彭兄此言差矣,那些四则运算的题目比我们现在学的算学还要深入许多,且已经过分田、算账、预算、军事方面的验证,其他不说,至少金州府传来的算学知识是走在大周朝前面!”
“我知道那些知识不假,可是只苦了我们十几年寒窗苦读,如今却要重头来过。更重要的是,从前我们只和几百几千个人争,现在却要和成千上万的人争!”
这一番话倒是引起其他学生们的附和。
“是啊,曾经一两银子的书现在卖几十文,纸笔更不必说,江陵府里卖笔墨纸砚的商铺们亏得倾家荡产,只有一两家和金州府那边及时搭上线的倒是赚了个盆满钵满。”
“更不必说那拼音推广以后,很多人可以自学识字,哪里还像我们当初开蒙那样勤学苦练孜孜不倦。他们这些人也不讲究字的风骨,纯粹就是能认字写字就好,古墨典籍更是一概不通。那宋知府,说起来四书五经都没学过,竟然也能鱼跃龙门,管理偌大一个江陵府,简直是可笑。”
“可不是吗,咱们这些书生现如今真是不上不下。你说让我们重头再来,跟那些扫盲班的人一起学习,我又不愿掉身价与那些泥腿子平起平坐。可若一直这么僵持着,眼瞅着那位女大王现在已经拿下十二州,这个月的报纸还说西面的战事推进得很顺利,怕是很快那边也会传来捷报,到时候她占据大周朝大半个江山,金学反倒是成了正统,咱们这帮人可怎么办?难不成到时候再来寻找出路吗?可那时候所有吏员的位置怕是都已经饱和,咱们拿什么跟人家争?”
众人闻言,皆觉得此言说到心坎之中,不免垂头丧气。
是啊,这女大王争了江山不要紧,可为何一定要废除儒学呢?
若抛弃“仁义礼智信”,那位女大王要用什么道统来管理整个国家?
“你可以学咱们院里的那个邓连欣嘛,这金州府的人一来,他立刻就请山长废除儒家教材,转而研究金学去了,简直是有辱师门!”
“可别看不起这种墙头草,现如今人家已是宋知府跟前的红人啦。就等着下一次吏员考试以后平步青云呢——”
一阵阵讥诮的哄笑声传来。
“摆在我等面前还真是死路一条。”说话那人连连叹气,“要是那位女大王发生什么意外便好了。最好天降一个惊雷劈死她,兴许我大周朝能国祚永存——”
立刻有人警惕道:“别胡说八道,昭王殿下如今不过十八,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至少还要活个几十年——”
似乎提到那位熟悉又陌生的人,这十几二十个人纵使不满,却还是心存恐惧。
于是最开始说话的那位笑了一声道:“我等也并非没有出路嘛,等殿下将来荣登宝位之时,我等还可以去海选皇夫嘛。”
这群人笑了,有的笑得心酸,有的笑得无奈。
离他们不远的道路上,马车里的徐振英,听见这帮学生的议论声,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
林翰在旁边很幽怨的忘了她一眼,“看吧,不止老臣一个人惦记着继承人的事情,江陵府的学子们也惦记着呢。殿下就没瞧见这群人中有顺眼的、或是长得俊俏的?”
徐振英无语凝噎,这林翰现在就跟老妈子似得,三句话不离继承人、结婚,就连苗氏都没他催得勤快。
最可恶的是,林翰这老头子擅长曲线救国,明明前一秒还笑眯眯的夸奖她暂时不成亲是深谋远虑之举,转头就去拜见苗氏,请苗氏出马催婚。
徐振英上辈子活了三十年,都没有被徐老头催过婚,如今林老算是给她补上了。
“林老,他们是在惦记继承人吗?您没听见他们刚才一直在骂我?”
林老微微一笑,眼中精光闪闪,“殿下放心,既然您是微服私访,那这一路上肯定能听到不少骂声。尤其是各个书院,学子们都心高气傲,您又断了人家的科举路,人家不得私底下聚会骂骂您过过嘴瘾?这才哪儿到哪儿呢,您胸襟似海,应该不会跟一帮稚气未脱的学子们计较吧?”
马车外的常远山却道:“殿下,他们出言不逊,是否需要臣去给他们一点教训?”
徐振英扶额,“那倒不必。林老说得没错,这帮人勤学苦练十几年,一朝被我砍断青云路,自然得让人家诉诉苦。”
这次微服出巡,一路向东,徐振英对外的借口都是东面战场不稳定,需她亲自前去处理。
当然,这件事也只有高层一些人知道。
徐音希带着庞小花、江潮平暂时代理政务。
赵乔年、林老、明小双,还有秘书办的两个军旅行伍出身的常远山和曲敏跟着,再加一个周厚芳。
当然安全方面自然由明小双负责,虽说他们轻车简行,又是在自己地界内行走,但明小双却是如临大敌,几乎把军营里的好手全部挑走,组成了一支强大的安保队伍。
这赶车的车夫、随行的小厮、照顾起居的丫头,全是军中好手,各个擅隐藏、战力强、警惕心高,可以说是无懈可击。
甚至就连男女大夫都各带了一名。
这个配置,不可谓不强。
周厚芳闻言,笑道:“是殿下大气,不和他们计较。真论起来,那也是他们自己转变不及时,改革的浪潮一来,就是看谁能够看得开、放得下、抓得住机会。就他们这种思想迂腐不懂变通,只知一味怨天尤人的,就算在大周朝里考中了进士,也做不了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