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公公。”冬儿送走了佥书,推门进去,一个头发花灰的老太监坐在阴影里,直勾勾盯着门口,耳朵像是猫一样竖耸。他的眼睛一片混白,却像是眼眸分明一样,视线随着冬儿的脚步移动。“是谁来了呀?是个小丫头……快,我来看看!”古怪的声音和他的相貌搭配起来着实有些吓人,冬儿却不怕,还颇有些开心。两只枯槁的手伸出来,冬儿跑过去,将他的手放在面颊上。“诶呦!”那老太监落水乌鸦一样叫了一声,咯咯笑着,“这么些年喽,也就小冬来看过我,长漂亮了啊,怎么样,我说对了没有,你有没有富贵啊?”冬儿来见的这位是她入宫时候教引总管朱进,那时他有哮喘病,有一次在自己的房间内发了病,身边无人,意外被冬儿和梅音救下,因此对冬儿和梅音十分优待。后来升任别处,也留给冬儿和梅音两颗拂尘上的菩提珠,让她们以后可以凭此物来见自己。他说自己有看骨相的本事,说冬儿以后是大富大贵的命,让她做了自己干孙女,以后不要忘了自己。冬儿惭愧,她现在没有大富大贵,反而越活越倒退,不敢说自己去照看萧瑜了。没想到朱公公轻哼了一声,推开了她:“说说吧,怎么让人弄到那种地方了啊?”他用合不上的眼睛白了冬儿一眼:“现在想起我了,我能把你弄出去吗?”知道他是在调侃,并没有真的生气,冬儿帮他捶腿又捶背,烧水泡茶,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清楚。“干爷爷,冬儿其实过得不差,这次来是想问您些事,您不要生气。”没想到朱进先一步问出了问题:“你是想问宫刑后是怎么个难受法,是吧?”他拿起手边的拂尘就要往冬儿身上抽,可是最终还是下不去手,用握柄轻轻敲她的头。“听你刚才说着话就觉得不对了,小冬儿啊,你不会是喜欢上那位了吧?你糊涂啊你!”北风随去雁心事被人一眼看穿,冬儿也没有什么理由争辩,默默埋着头等着挨骂。朱进知道她是软针刺的性子,要是心意定了,怎么打骂都不会有结果,白着眼瞪她,喉中哼哧哼哧很久,没有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您别生气,我只是想问问,若是男子受了宫刑,该怎么让他心里好受一点……干爷爷当年是怎么撑过来的呢?”“哼,有什么难受好受的,不进宫做太监,家里人都别活了,我那会儿呀,高兴着呢!”“是这样……”冬儿心里有些难受,也是啊,受了宫刑的皇子,好像从古至今就没有几个,陛下怎么会那么狠心呢?“丫头,你可想清楚了,男子受了宫刑,那可就是阉人,阉人可不算人,更何况他原来是什么?”朱进语重心长地劝慰:“这普天之下只有一片云,那就是皇权,他本来是能和太子还有四皇子抗衡的人物,年轻气盛的,如今成了猪狗不如的东西,这片心,就不能在和正常男人一样了。”“你跟着他,以后就只有吃苦。”冬儿苦笑了一下,虽然朱进看不见,她还是努力把那份苦压在心底。“谢谢干爷爷,冬儿明白……其实冬儿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他可怜,想让他心里好受一些,冬儿已经是宫里的人了,伺候主子就是冬儿的命,也不敢想什么事。”她认真地给朱进揉着肩:“干爷爷不是阉人,干爷爷是入宫后对冬儿很好的人。”“这小嘴巴,这么久不见学得这么甜啊。”朱进也算是笑了出来,让人给她拿了好些点心还有果脯子,还给了她一口袋金瓜子。冬儿推辞,她这一次来是求人办事,两手空空本就很惭愧了,总不能大包小包的带这些东西回去。只是朱进坚持,冬儿思来想去,把陛下赏赐她的那块玉佩留在了桌边。朱进眼睛瞎了,心却明亮,耳朵更是比年轻人机警。他当下便说:“——拿走你的东西,以后和梅音多来看看我!”用手摸索着抓起那块玉佩,朱进周身一震。“这!这是哪里来的?”冬儿还以为她是犯病了不舒服,上前去扶:“陛下给的呀。”朱进两手抓着那玉佩仔细摸索:“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就是有一次遇见了陛下,他夸我侍养的梅花很好,从腰上解下给我的,冬儿擦洗了好久呢。”如今冬儿越发佩服自己说谎话的本事,说起谎话脸不红心不跳的。朱进沉默不语,抬手抚上了冬儿的面颊,粗粝的掌心让冬儿的脸痒痒的。“以后啊,躲着点。”之后朱进便对此事只字不提,给了她一些治刀伤的白药,还有一些次等的补品,让她记住财不外露,小心行事。冬儿满怀感激地跪谢离开,之后就是去玉芳苑找梅音。如同宜兰园里面那株梅花一般,玉芳苑中的梅花也几乎都盛开了,冬儿不喜欢梅花,但是觉得梅花的确很神奇,要是萧瑜也像梅花一样顽强,度过这个寒冬,那就好了。虽然现在萧瑜很好,可是冬儿心中却空落落的,好像缺少了一片似的,一闲下来,就陷入惴惴不安的情思。梅音见到冬儿自然是喜不自胜,偷了个懒,两人躲到假山后面挽着手说话。“我方才去看了干爷爷,这是他给我拿的,我留给你一半,你方便带回去吗?”梅音连忙拒绝,她认为冬儿如今更需要这些坚决不肯拿,冬儿说两人约定好了有好吃好喝绝不能忘了对方,她不会忘记梅音的。担心一会儿有人来监工,梅音就着冷风吃起了朱进赏给冬儿的点心和果脯。提及朱进,梅音惜叹自己抽不开身,不能常去探望。冬儿用身体为她挡着风口,自己被调走了,梅音有时候就要做两人的活,几日不见,面黄肌瘦,就连眼睛也像枯萎了一样。“梅音,你这颈上怎么有片红印子,是弄伤了吗?”见她颈深处不对劲,冬儿伸手去探,梅音却飞速捂住了衣领,压抑着声音尖叫道:“不要碰我!”冬儿被她的反应吓到了,手停在半空中。她像受了惊的小兔子缩在一旁,却强欢笑着说自己没事,躲闪着冬儿的目光,口中碎碎念着:“我没事。”“拿好吧,梅音,若是你遇到了什么难事,可一定要告诉我,虽说我们是做下人的,可是不能让人随意欺负。”“嗯,我没事的……”梅音哽咽着说,恍惚盯着假山上的石窟洞子,咬下一口手中几乎被捏出糖馅的酥饼,两滴眼泪瞬间奔涌而出。“我笨手笨脚的,把一棵盆景里的梅花养坏了,姑姑打了我几下,没事。”冬儿信以为真,安慰了梅音好久,提起自己抽屉里还有没带走的药膏可以用。梅音落泪,她自己也有些鼻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过。天地晦明,空中积攒着雪粒,黑云压着头顶,梅音不说话,只是靠在她肩上,冬儿要走了,她很舍不得。那些点心和果脯子本来想留给萧瑜一半,冬儿觉得自己亏欠梅音很多,就打算全留给她。二人正在争执,却听到假山前传来一阵吵嚷的女声,她们这些做花草宫女平日里都是用耳朵识人,一听这说话的架势就知道对方位份不低。说话的人是萧竞权新封的宫妃贞嫔,她听说这几日玉芳苑的梅花开的好,也听闻萧竞权会来这里走动,想到从前这里被那位“妖妃霸占”,自然不服。前来玉芳苑赏梅,她却远远看到一个位身披熊皮斗篷,散着辫发的女子坐在石凳上,手前放着好大一簇梅花,却被她用手指一一掐下丢在地上,像是发泄着什么似的。贞嫔虽然骄傲得意,但也不是蠢笨之人,萧竞权每日被莺莺燕燕环绕,乐享美人芳泽,或许哪天就多了几名新宠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