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毅侯府邸恢弘气派,并不逊色淮安王府,这本不该是一个驸马应有的体面,即便袁家是功臣之后。如此规制,大多是沾了端阳长公主的光。月上中天,袁兆步行在长廊下,清冷的月亮窥视着他行进的步伐,在他脚边投射出一道影子为他做伴,好似就能显得不那么孤单。方才在王府的沾染的热闹气息转瞬褪去,他又逐渐走进独属于侯府的冷寂里。“这么晚才回?可知你母亲现下还未就寝,只等着你回来才能安心睡。但凡有半点孝心,便体谅体谅你病弱的母亲!”长廊尽头,主院门边站着一个人,即便看不清轮廓,光是听这怒气冲冲的声音,袁兆便知来者何人。原本要往前走,去母亲屋里探望,现下袁兆的脚却利落地转了个方向,直往左边迈去。此举更是惹怒了那人,随之而来便是一连串的骂声,又是老生常谈的目中无人,恃才傲物,冷血无情等等词汇,没甚新意。他越走越远,对于后头的动静,充耳不闻。朦胧黑暗里,袁兆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心里默数着十个数。那人见他油盐不进的模样,怒气逐渐攀升到顶点。果然,在最后一个数默念完的一刹那,那人怒喝道:“来人!把这个逆子给我捆了!”迎面走来一串护卫,手里拿着绳子面露难色。袁兆一面接过绳子,又利索地调头走回去,笑道:“不为难你们,我自己来绑。”说罢,他熟练地将绳子套成一个圈,象征性把双手伸进去,作出了被捆的架势。他脸上含着笑,一副云淡风轻的,任人责罚的模样,晃晃悠悠走到宁毅侯袁钦跟前儿。后者被他这副尊容气得额头青筋暴起,咬着牙道:“袁兆!你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是做给谁看?!你气性可真够大,不过是被母亲提点了几句应当的话,便摔门而去,数日不回!你倒是说说看,你母亲催你成婚哪里有错?她挑的项家女又有哪处不好?”袁兆像是听到甚么有趣的话,勾着嘴角笑了好一会子才道:“倘或我没记错,不久之前的母亲是赞成我先入仕,再成婚的。也不知何时何地听了何人的谗言,竟也听我说要娶项家女的话,莫不是父亲您吹的枕边风罢?”“你!”袁钦气得脸色涨红,喘着粗气道:“谗言?让你成婚还是谗言了?你母亲不知其中干系,我却还知晓几分,教她知道这个理也是好的!”“项丞门生遍天下,势头极盛,如今我空有爵位,担个虚职,若有项家帮衬也不失为好事!更何况,你若想入仕,有个这样岳丈帮扶,岂不教你更省心?”袁兆沉默了好一会子,定定看着袁钦,缓缓道:“我母亲是何人?我外祖又是何人?虚爵如何,入仕又如何,左不过都是外祖的江山,你本就是驸马,以爵位相称已然是优待,如今却要与权臣勾结,谋个实职。皇家三岁小儿听了都要发笑,您一把年纪竟当正经事说了。”“故而,我倒真想问问,平日与项府从无交集的宁毅侯爷,此番是真心为我仕途谋划,还是有把柄攥项家手上,不得已用我的婚事当幌子?”“你!”话音刚落,袁钦脸色一沉,猛地扬起手来,眼看就要狠打下去,却被一道女声喝止。“住手。”女人虚弱地扶着门探出身,不时咳嗽两声。见她来了,父子俩不约而同收起剑拔弩张的气势。袁钦缓和了脸色,上前搀扶她,小声劝慰道:“外头风大,阿宁你何必下床,万一又着凉了如何是好?”“我无碍,有话你便好好同兆哥儿说,何必动手?我只有这一个儿子,打坏了你赔我?”丈夫的温言软语让长公主晏宁很是受用,方涌上心头的气顷刻又消了。她抬眸看向儿子,又道:“兆儿,你过来,同母亲说说话。”袁兆顺从地走上前,眸中却夹杂着淡淡的疲惫与厌倦,懒怠得嘴都不想张开。从进府被训斥,到父子相争,母亲劝阻,这一幕幕不知重演过多少回。对上母亲期待的目光,袁兆神色复杂,沉默半晌,终于还是准备张口,却被袁钦打断。“好了,你要听甚么我同你说便是,别在屋外吹风。”晏宁犹豫:“可是……我也想听听兆儿的看法,他一向有主意……”“看法?他无非为一己私欲琢磨出歪理来!”袁钦立刻道:“不体谅父亲难处,不在意母亲关切,我们的苦心在他眼中毫无用处。”如此这般一通解释,晏宁转瞬就忘了儿子还没有说话,左右摇摆的心倒向了丈夫。“好孩子,你就听父母的话罢,那项家姑娘我也见过,是极好的模样性情。再者,你父亲说的也有道理,咱家与项家相交,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袁兆再也没有解释的心思,虽笑着,眼底却泛着凉意,“母亲劝我之前,不如先劝劝父亲,少沾染不该管的事情。我上回去过平国公府……”他看了眼袁钦,后者神色一僵。“程家火中取栗,跟晏徽霖勾勾搭搭,此事若败露,便是他家老国公再世也救不了。”袁兆收回目光,浅淡的话音里却夹杂着警告,“父亲,若教我发现你参与他们的结党,别怪我大义灭亲。”后四个字说得轻巧极了,可谁也不会怀疑其中的分量。“你……你……你敢!”袁钦想发怒,可这番话却句句打在他的痛点上,让他狰狞的面目都显得苍白无力。“兆儿!你怎么能这样对你父亲说话!”虽听不懂内情,晏宁却本能地训斥儿子,一时忍不住咳嗽起来,袁钦忙上前帮她顺气。待平复了呼吸,晏宁才发觉,袁兆神情平静地望着自己,动也不动。他眼底那种无情绪的淡漠,瞬间让她心头一紧。那是一种,近在咫尺,却遥隔万里的距离感。某一刻,她觉得眼前的儿子和她疏远了许多。这个念头让她心底慌了一刹那,几个呼吸之间,这感觉又消失不见,如同错觉。“兆儿……”她仓皇轻唤。袁兆默然,没答应。“好了,理他作甚么,没得气你,你好生回去歇着罢,明儿我教络哥儿来陪你说笑。”耳边传来丈夫的劝慰,晏宁只好收回目光,顺着他的搀扶,倚靠着回了屋子。最后回头看一眼,只见袁兆依然静立着,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却又好似从他的目光里读出无言的压抑。目送他们回去,袁兆没有站多久便离开。回自己院里的路上,月亮仍然挂在柳梢头,比起来时压迫人心的冷寂,此刻的月光却显得轻柔恬淡,正如他脱离那个环境的心情。即便是自他懂事起,重复千百遍的情景,此时此刻也难免恶心。不甘心借公主的势又只能做小伏低讨好妻子、空有野心却偏偏资质平庸的父亲。明明有资本蛮横却甘愿当贤惠良妻、耳根子软又是非不分、被丈夫灌了迷魂汤言听计从的母亲。于是,他就诞生在这样可笑的家庭里。所幸他也是个怪胎,天性凉薄冷性,从不为这等事伤神。或许是夜色静谧,月光正好,恰如他梦里的某一个晚上。他不合时宜的想起今日见到的曲家姑娘。曲家想必也发生了一场父女之间的矛盾,那时她也是一身寂寥地走出来,正如他现下这般。那姑娘身上有种与自己相似的共性,是一种冥冥中会被吸引的磁场,属于同类人的气息。第一次,袁兆的心底突兀地生出一个念头。好像……有点想再次梦见她。这个念头一出,他立刻打断自己,嘴角扯出自嘲的笑。“袁兆啊袁兆,我看你是疯魔了……”—话说回曲府这头,自那日父女交锋后,曲元德答应下放权柄到清懿手上,自此除却平日上朝外,更不踏足内院,原先私底下的买卖都慢慢移交给清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