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儿沉默许久,才道:“有时,活着比死要难。”这句话,让赵鸳的笑突兀地凝在脸上。“是啊。活着,比死要难。”她终于露出真实的情感,眼底的情绪排山倒海般地涌来,“我原本以为会这样苟活一世,了此残生。可又偏偏见到了你们的告示。”景州城遭灾,城内无论富户贫农都遭了灾。赵鸳在逃亡的路上想,就这样死了也好。却有不知是哪里生出的不甘心,让她咬着牙关,不愿认命。看到那则告示,又进入了织锦堂,所见所闻,都像一柄大锤砸开牢固罩在她头顶的屏障,让她久违地从麻木的人生里清醒。“我的小东家曾经告诉我一个道理,或许则适用当下的你。”碧儿突然道,“倘或一个人挣扎在苦难里难以得到救赎,于是唯有麻痹自身才能活下去。你又何尝不是呢?”“如果你不能麻痹自己,那与生俱来额羞耻心和悔恨不甘,会将你压垮。”她说,“赵鸳,你足够强大了,没有甚么比活着重要。”“如今,你到了织锦堂,你见到了人生还有另一种可能,故而你没有办法再麻痹自己,对吗?”碧儿看向她。赵鸳捂着脸,无声地哭泣,泪水从指缝中溜走。良久,她的哭声再也忍耐不住。“我……”她哭声又带着颤抖,“我好恨啊……”她恨这个贼老天,为何偏偏赐给她这样的人生。又恨为何没有回头路可走,为何不能让她早一点遇到织锦堂,为何要让她得到片刻的幸福又失去……她有太多的怨恨和痛苦要宣泄,连月亮都不忍心听着这道惨痛的哭声。听着她的哭声,碧儿偏过头去,悄悄拭泪。难以抑制的共情心让她忍不住悲人之所悲。这是独属于女子之间的感同身受。织锦堂的月夜,见证了这一刻。——自那日起,织锦堂算是立下了根基,随着碧儿妥善周到的安排,纺织院也越发像模像样。这些时日里,妇人们跟着浔阳来的老师傅学纺织技艺,一点一点从最基本的开始学。其中属赵鸳最为聪颖,不消月余的功夫,就掌握了十成十的手艺,还做了小领事,继续教旁人。见她这般上进,也有那争先的妇人不甘落后,有样学样。一时间,织锦堂众人都铆足了劲儿预备往上爬。转眼数月过去,第一件衣裳由她们亲手制成,已然是初冬时节。花样款式没甚出挑,只是肯用足好料子,厚厚的一件保暖衣裳拿在手里,颇有些分量。妇人们由赵鸳领头,一齐去见碧儿。“姑娘,这是我们做成的第一件衣裳。不怕您笑话,自上回您传达东家的话,说要我们做些行动便利的衣裳,我便想着仿北方的蛮子,窄袖大袄,既能利落行动,又能在户外保暖。”赵鸳还有些犹豫,“只是,模样算不得好看,颜色也不鲜亮,怕姑娘瞧不上。”碧儿接过那件袄子,细细摸了摸面料,又往身上披着试了试,笑道:“哪的话,这是极好的主意!”“咱们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平日里要干许多粗活,宽袍大袖美则美矣,却妨碍咱们干活。再者,京里的冬日向来寒冷,倘或没有几件厚实衣裳,在外头待这样久,可不要冻坏?”赵鸳迟疑道:“姑娘……不觉着难看?”端看衣裳颜色,暗沉朴素,上头一无花朵点缀,二无云纹修饰,实在没有一点儿美感可言,连寻常店铺卖的最惨淡的布都要赛过他半截。“卖相是留给绸缎铺子的,咱们的衣裳颜色暗一些,便是脏了也难瞧出来。正适宜干活穿。就按这个款儿,先做出百来件,待我报了东家,给你们各自分发赏钱。”碧儿笑道,“尤其是鸳姐姐这个出主意的,更要拔头筹。”众人一愣,旋即面露喜色,叠声道:“多谢姑娘,多谢东家。”赵鸳跟着众人一齐道谢,目光里隐隐带着感激。其他的妇人里,不乏有同为景州城逃难而来的,知道赵鸳的底细。可是,即便是知道了,也没有人嚼舌根子。碧儿当管事的第一日,便传达了清懿的规矩,同为女子,要互帮互助。艰难的世道里,活着尚且艰难,她们更是亲身经历过的人,更是明白这个理儿。于是,在众人精诚团结下,纺织院越发有模有样。第一批冬衣赶制出来后,便被摆进了售卖的铺子里。因着冬衣卖得好,织锦堂算是有了小小的立足之地,打出了些许名声。与高门大户惯常光临的绸缎铺子不同,织锦堂面对的受众都是平头百姓,因此并未有多少阻力与竞争。寻常人家攒些钱买点厚实的衣裳过年,论起价钱来,还是织锦堂的袄子划算。故而,一来二去,街头巷尾的妇人们都知道了这么一家只卖粗布麻衣的铺子,更稀奇的是,里头从掌柜到伙计,一应都是女子,有热络的婆子见她们眼生,一打听才知道都是国公府二奶奶前些日子收拢的妇孺。她们不光能做工挣钱,还包吃住,孩子也有人帮着带。这消息经由婆子们的嘴一传,有不少妇人的心思都活络起来。她们大半辈子活在一方小院子里,男人在外打拼,女人在内照顾一家老小,平日里除了男人赚的那三瓜两枣,就是帮人做些浆洗缝补的活计赚几个小钱,给孩子添点零嘴还不够呢。就是这样辛苦操劳,遇上那没良心的王八犊子,也是动辄打骂。老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既然已为人妇,在夫家有再多的委屈也只能生受着。除此之外。女人的难处还来源于没有立身的根本。时下各类行当,无论是做买卖,开馆子还是当郎中做裁缝,但凡抛头露面挣钱的营生,就没有女人当家做主的。没有银钱,就等于没有养活自己的本事,没有吃饱饭的本事,就没有说话的底气。有那不服气的妇人也想通了根本,因此一心想谋些赚钱的门路。如今听了织锦堂的名头,哪里有不动心的。瞧着那些逃难来的女人们摇身一变,活脱脱就是个土生土长的城里人模样,吃穿住行样样体面,她们愈发动了心思。这日,天刚蒙蒙亮。也不知是哪个起的头,有人领着大伙堵在织锦堂门前。已然成了小掌柜的赵鸳一开门便被这乌泱泱一大群人震慑住了。“诸位……这个架势是要作甚?上一批冬衣已经售罄了,还请各位晚些来。”一贯泼辣的胖大婶此刻却脸色通红,期期艾艾道:“好姑娘,我们不是来买东西的,我们是想问,你们这……招工吗?”“啊?”面对胖大婶期待的神情,赵鸳难得愣住了。——消息传到碧儿的耳朵里。只听她笑道:“这是好事,咱们织锦堂原本就是给女子的活命去处,如今既然有人主动来,自然是再好不过。我原先想着,起码还需再经营一段时日才有这样的光景呢。”赵鸳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倒是能体会一两分她们的心境,人要是有了希望,一日也不愿多等的。”确然如她所想,那群妇人们在家里等消息,一日急似一日,直到崔婆子上门传话,笑着说:“诸位明日起,便来织锦堂上工罢。”此话一出,众人静了片刻,旋即喜上眉梢,叽叽喳喳乐成一团。胖大婶笑得见牙不见眼:“明儿就能上工?!就是说,明儿开始领工钱?孩子们也能带去织锦堂?”崔妈妈笑道:“自然是。”不怪她们有此一问。她们这群人大多拖儿带女,家中也没人能照料孩子,丈夫常年甩手掌柜不理家务,一应琐事都要她们操心。赚银钱虽是大事,可也没法子在一时之间抛下孩子不管。如今正是听说织锦堂还有专门带孩子的院子,才真真是戳中了她们的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