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季珣与周辞私下合议,他襄助他谋夺帝位,他许他边境三城。可她恨周辞入骨,怎能再次眼睁睁看他坐上那个位置!“公主怎知?”他讶然道。他这一反问,反倒令她确信下来,寻个借口遮掩过去,“今日宫宴时,我依着皇兄神情猜的。”“殿下一向善谋,公主……不必忧心。”是啊,他善谋,所以不动声色强留了她。他掩下心中思绪,宽慰道。季珣与一众心腹在书房久等,却始终不见贺九安,便命宋池去迎。片刻,宋池匆匆回禀。紧接着,一向处变不惊的殿下却瞥下书房中的一干人等,匆匆出了门,留下诸臣面面相觑。持盈溺在松竹清香里,正有些昏昏欲睡,却骤然听见季珣的一声冷斥。“长宁,下来。”动如参商(三)“下不来。”她抿抿唇,攥着贺九安衣襟的手紧了紧,瞧都不瞧他一眼,脸上挂着不正常的潮红。“长宁,你知不知羞?”他见她如此漠视自己,却非赖在旁人怀中,讥诮的嗓音中含了几分森寒。她讶然抬眸,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似乎不相信这样的话是会从他口中说出。“九安哥哥,你放我下来。”她抑着火气,软声道。贺九安没听她的,只觉得他那话不妥,微微凝眉,对季珣道:“殿下,公主是受了伤。臣遇见……”“你放我下来。”她打断了他,微微冷了声。他垂眸见她唇线紧绷,俨然一副愠怒之态,便弯身将她轻轻放在地上。她强忍着痛,跳到季珣面前。短短几步,便出了满额头的细汗。她望着他,被他吃干抹净的唇有些发白,微微颤了几下,而后轻蔑一笑,指着他的心口道:“殿下自幼与我一同长大,我知不知羞,殿下心里不是最清楚吗?”她话说得隐晦,可涌动在眼下的三人之间,却又带着些剖陈般的直白。谁人不知她自小便喜欢缠着季珣?谁人不知贺九安待她有男女之情?又有谁人不知,季珣为了强留她在身边,做了怎样的绝情之事?三人各怀心事,一时无言。她哂然一笑,转头便走。两人不约而同伸手去扶。还未触及她的衣袖,她只冷声道:“都别碰我!”季珣与贺九安对视的瞬间,默契地放了手。目光错开,又一同落在了她的背影上。跌跌撞撞的小姑娘在潇潇桃花间显得孤单又倔强,好似一只翩跹在寒冬粉雪中的蝴蝶,纵然失了温暖与庇护,却依然要固执地飞往春华,浑然不顾霜早已打穿了蝶翼。“你远远跟着她。”他低声吩咐宋池后,转身对贺九安道,“你随孤进来。”“殿下,臣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若觉得不当讲,便别讲了。”他一滞,却仍是执拗道:“你的话重了。”“这是孤与她之间的事情。”他淡淡道,“不劳你操心。”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言重了,可那时见他抱着她,他便克制不住心中的嫉妒。他只要一想到自己机关算尽才能短暂留住的小姑娘,却因旁人的一句话或者一个动作红了脸,就觉得困在心房里那头名为“自私”的野兽呼之欲出。他不论怎样冷静,不论怎样克制,却都是徒劳。可他听她说讨厌自己,看见她含着冷意的目光,便会开始自我怀疑——他是不是错了?他不该罔顾她的意愿,不该把她困在自己身边,不该如此强势地占有她。可曾经也是她口口声声说要与他长长久久在一起,是她心心念念着自己的回应。是她上一世的结局,才令他觉得推开她、冷淡她,是自己大错特错了。怎地如今,他觉得自己仍是不对呢?他其实十分憎恨这样的自己。不理智,不冷静,不知权衡利弊,不像一国储君。他心头泛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滋味,夹杂着懊恼,夹杂着酸涩,夹杂着失望,夹杂着自厌,却不能将他的弱点同任何人示出,只得在瞥见宋池折返的身影时,悉数化为一贯的无波无澜。“去请太医。”宋池应下转身,他推开书房房门的刹那,又补了句:“请方太医。”持盈不知混混沌沌行了多久,终于见了朝华殿的牌匾。季珣说是昨日便赐居于她,实则她是第一次来这座宫殿,推开殿门,一路摸着扶廊,只觉得所有的景致天旋地转地晃。她身上忽冷忽热,额上的汗似乎变成了湿淋淋的冰水,混杂着杂七杂八的思绪,倒灌回脑袋里,几乎头痛欲裂。她最后看见的,便是倒立着扑向她的拂云,而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宋大哥,为何偏要我来?”方归云手里捻着根草药,不情不愿道。宋池一手拎着药箱,一手推搡着方归云,正往朝华殿处走。“殿下本说请方太医,可陛下那处他走不开,便告诉臣您今日来了太医院,殿下本就只信得过你爹,你爹又信得过你,你自然是其间医术最佳,最值得托付的医师。”“啧啧啧……医术最佳我认了,但这最值得托付的名号,还是赐给我爹吧。”方归云咂咂嘴,“他就是你们殿下的狗腿子!”“小公子,慎言。”宋池神色一凛,“狗腿子可不是什么好词。”“得得得,追随者,追随者成了吧?”他刚甩了甩衣袖,便见一个红了眼眶的女使迎了上来。“你是新来的太医?快随我进来,公主她晕倒了!”宋池自是知道长宁公主在殿下心中的分量,闻言忙拎起方归云的衣领,连拖带拽地拉进了殿中,又颇有规矩地候在了门外。隔着重重帐幔,方归云看见榻上蜷着的少女,眉心一跳。“这是长宁公主?”怎地如此狼狈。然这句话他并没宣之于口,只是收敛了先前的不情不愿,染上几分认真。“去冰室里取些冰来。”持盈迷迷糊糊间掀起眼帘,只觉得有人影在身前晃来晃去,可眼皮上似乎挂了两只重担,又迫着她压了下去。她闭着双眼,感觉额上倏然一凉。紧接着,足踝处也传来了丝丝冰意。她究竟是怎么躺在这儿来着?哦,三日前,四伯家的堂兄诓骗她,说她身量小,只有她能替兄弟姊妹们下井捡毽子。她觉得在理,便沿着绳子爬了下去,谁料刚到井底便崴了脚。她没力气往上爬,这井又黑又深,只能呜呜地哭。井外的兄弟姊妹们见出了事,便作鸟兽散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只知道整个叶府,唯有阿娘会照顾自己。她想都没想,抬手扯住了那人衣袖,轻轻唤了句:“阿娘。”正在为她冰敷的方归云一怔,抬眼望了过来。他听得清清楚楚,她唤的不是母妃,是阿娘。“阿娘,盈儿难受。”医家对待病人本无私心,他又是个闲云野鹤,自然更不遵从尊卑身份。“你哪里难受?”他只当她是个生了病的寻常姑娘,蹙着眉问。谁料她一听是男子的声音,即刻缄了口,微微瑟缩一下,连扯着他衣袖的手都收了回去。他惊讶于她的反应,可他身为医者,望闻问切便已能知其病由,着实不必非要逼她亲口说出来。季珣来的时候,只见宋池站在院子里。“她怎么样?”“回殿下,方太医走不开,臣便请了方小公子来。”他念起那日在清凉殿时,方归云在他耳旁落的话,只瞪了宋池一眼,便匆匆往寝殿方向走。可还未来得及踏入其中,便被拎着药箱出门的方归云拦下了。“殿下留步,公主此时……怕是不想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