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自那些瓷瓶中挑出一瓶,轻轻撇开她的手,又揉了揉她的头顶。他走至墨画身旁,望着她因惊恐而瞪圆的眼睛,铁链又发出碰撞铮鸣的声响。而他掰开她的嘴,强行将那药喂了下去。持盈眼睁睁看着一颗药丸被生生送进她的喉中,淹没了墨画抗拒的呜咽。他面无表情地迫着她吞下,最后,那些呜咽变成了干呕,他却毫不在意,只牢牢抵着她的下颌,并不容她反吐出来。持盈的心中猛地瑟缩一下。黑夜里,他的手白得宛若皑皑的冰。他看上去仍是矜贵端方,可阴风自墙缝中漏进来的瞬间,吹开他泼墨般的发,露出的却是一双她从未见过的眼睛。狠戾,漠然,轻蔑,妖冶,含着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却仿佛是在欣赏足下的蝼蚁。他仍掐在那人的脖颈之上,骨节修长而有力,仿佛下一瞬,便会将她的脖子扭断。他为什么要带她来这儿?是杀鸡儆猴的警告么?警告她不得再悖逆于他?还是旁的什么?“这药每七日发作一次,需提前服下解药,才得以活命,在你伤好之前,你可以在此将养。可若待你入了张府以后,七日内递不出有用的消息,便拿不到解药,届时是生是死,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他的语气极冷,宛若地府修罗。持盈的手此时无处可握,只得抱着自己的双膝,不禁有些后悔从前究竟为何要招惹他。她根本惹不起他。说罢,他走回她身边。见她神色怔然,他放轻了语气道:“既问完了,咱们走罢。”她不知是怎么随着他出去的,只知自己浑浑噩噩,宛若失了魂一般,直至牵了那匹小马驹,才想起自己的斗笠落了进去。“我的斗笠……”她下意识回身去找,却在手触及大门时登时缩了回去,仿佛触碰到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罢了,不要了。难不成你要带着块沾了血的斗笠回宫吗?”听见“沾血”二字,她仿佛又置身于先前见到的画面和浓烈的血腥气息里,终没忍住,扶着门柱呕了出来。他抚着她的后背,见她难受成这般模样,只得拼命压下心中的自责。他不是寻常之人,自给不了她寻常人的一日三餐,粗茶淡饭。他身负百年基业与千里江山,龙椅之下血流千里,不知遮掩了多少枯骨,朝堂之上暗潮汹涌,不时是一场血雨腥风。正是在这样的处境下,父不父,子不子,亲人之间满是算计,交游之下皆为假面。她若不能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女子,又该如何面对风雨飘摇的未来。她本就是个聪慧的姑娘,他十分欢喜。可他不得不用些残忍的方式,让她迅速自温室立于凛冬之中,再击溃寒风。宛若蝴蝶的破茧新生。他见她只是吐些酸水,便知她今日定没好好吃饭。为让她莫在去想刑室之事,道:“如今你还笃定,她便是那害你之人吗?”她无力地摇摇头。“根据供词,可知一事,东宫内有一人暗藏,与那男子内外勾结。一人负责入她房内,一人负责给她信件与银两,敌在暗,我在明。我们不知那男子是谁,也不知那东宫暗藏的人是谁,纵然得了她口中的那封交于张二小姐的信件,定是那男子所写,实难对比字迹。”见她说话利索了些,他稍稍放下心来。“不过孤倒是可以确认一事。东宫附近布有暗桩,这男子却能寻到破绽之处避开,如此看来,他定十分熟知东宫警卫,且武艺不凡,才至无人察觉。可他们内外勾结,设下如此缜密的一个局,难道仅仅是为了让你自木板上跌一跤吗?阿盈,你可要好好想一想。”是啊,他们究竟所图何事呢?仅仅是为了让她跌一跤吗……纵然没有贺九安,她也至多不过在床上躺几个月。对了,贺九安……若是那人不仅仅是冲她而来,还冲着贺九安呢?想看他失礼,看他僭越,再参他一本,届时他曾对自己说过与季珣的理想与抱负——是不是便打了水漂呢?事涉前朝,她竟有些看不透其中的迷雾。“还能骑马吗?”他话刚问出口,便自顾自地替她答上,“别骑了,孤带你回去罢。”他把小红的缰绳拴在追风一旁,将她抱上自己的马,策马回宫。他刚将她抱下马来,却见她腿一软,险些摔倒在地上,再一瞧,已是满头冷汗。他欲将她打横抱起,却觉得手上莫名有些湿润粘腻,垂眸一瞧,却见竟是血,再一看,她已然晕在了自己怀里。一贯淡漠的眼底迅速泛起惊慌。“太医,传太医,宋池,去把方太医给孤抓过来!”方太医当真是被宋池拎小鸡一般拎过来的,将他放进寝殿,宋池忙赔礼:“方太医,多有得罪,实在是十万火急!”太医一时还没明白状况,却瞥见殿下正守在床前,床上正仰面躺着一个单薄的人儿,心下便明了三分,赶忙上前,铺开给后妃诊脉时惯用的帕子。“殿下且让一让。”季珣凝着她毫无血色的唇与冒个不停的冷汗,担忧道:“她如何了?”方太医斜睨他一眼,只摇头叹了叹气。“待臣施针止血,再同殿下细细道来吧。”他候在一旁,只觉得时间仿佛被拖得无限漫长,终于待方太医将针一根一根自她经脉上拔了下来,收入针囊之中。方太医转身揖礼道:“太子妃不慎晕厥,出了些血,所幸救护及时,才得保母子平安呐。”他本拧着的眉慢慢纾解,继而有些茫然:“你说什么?”须臾,方太医便见那点茫然变成了溢于言表的喜悦。“你说什么?她……有了孤的孩子?”“恭喜殿下,太子妃已有一个多月身孕。”“赏!”他大袖一挥,对着空无一人被他支出去个干净的寝殿道,“都赏!”“您先别着急赏……您也实在是太不小心了些,微臣探脉,发觉太子妃前些日子似有受过撞击的迹象,体内还有用了跌打药膏的痕迹。那药膏里可含有活血之物,稍有不慎,便是滑胎的下场……近日以来,又多忧多思,心神不宁,方才更似是受了惊吓,才至出了血。”方太医难得敢对他吹胡子瞪眼。“您若说您爱重她,可老臣行医几十年,实在是没见过这般惨淡的孕妇。如今太子妃她胎像不稳,平日里万望注意!否则轻则滑胎,重则难产,届时一尸两命,我看您上哪哭!”“一尸两命……那若是不要这个孩子了呢?她是不是就无事了?”他焦急道。“胡闹!落胎亦是大大损益之事!这话怎么能从您口中说出来呢!这是安胎的方子,先前那个,让她停用即可,老臣特地依着她的体质所配,殿下请好生珍之重之,莫让旁人再动手脚。”误落尘网(六)“孤记下了。”他垂眸道。方太医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对这坐胎药的误会,他也不便与他细细道来,只是高兴之余,却又添了几分忧虑。她……会喜欢这个孩子么?她若是日后知道自己换了她的避子汤,会怪他吗?“您家小公子何时回来?那蛊毒……”季珣念及她身上的情蛊,问方太医道。“他已给家中送了书信,冬至前定会入京。殿下且稍安勿躁。”他闻言暂时放下心来,眉宇渐舒。“多谢您了。”“哎,殿下不必言谢。当年臣遭奸人陷害,若非殿下出手相帮,臣一家老小已然在阎王殿中团聚了。为殿下尽心尽力,是臣等应尽之责。臣还需回养心殿照看陛下,告辞。”“宋池,送方太医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