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户是中间人耶索特介绍的,一个有钱又顽固的老头子,坚决拒绝为太阳耀斑而泊入金星空间站。Z后来去查了查,原来是个三战后崛起的金融巨鳄,在泛美共和背着的经济犯罪类罪名够他入狱两千年了,不过商业寡头的“半衰期”往往比政治寡头的更长。
Z对这种把钱看得比命重要的人向来没什么好感,他打算对方继续坚持的话就直接绑起来,强行泊回金星空间站,客户却对他咆哮,问他为什么要为太阳耀斑避难,既然他开着的是一艘阿尔伯特号。
那是Z第一次意识到阿尔伯特号的特异之处。高能质子的侵袭中,他关掉了引擎和重力,穿上太空服,心醉神迷地研究着轮机室最深处的聚变托卡马克装置。这艘能飞到0。3%光速的船,就像是太空探索的黄金时代之后,沐浴在余晖里,一位骄傲而落魄的末代皇帝。
巨鳄客户付了Z大笔酬金。他拿着这笔钱,又在中间人耶索特那里背下了巨额债务,去购入了还不到NASA试航用量五分之一的氦-3,然后将这些氦全部喂给了不知餍足的阿尔伯特号。
向着未知处,他飞去了。
一切都很顺利,聚变引擎顺利启动,太空低温超导持续运行。第一个托卡马克装置脱离临界条件时,飞船速度刚刚达到设计速度的20%,却已远超过任何Z曾经开过的船。他不像全盛时期的NASA那样拥有绝大部分人造航天器轨道调用的权限,为了避免交叉轨道干扰,Z得把这艘船的试航航向设置得很偏。预设的黄道面外坐标就那么几个,他选择了南门二。在第三十三天的时候,他已经朝着那无人处飞出了10个地日距离,触摸到了载人航天器向外探索的边缘。
“10个地日距离!”尤里安感慨道。从地球出发,沿着黄道面计算,这将是土星的轨道位置。他像小孩子似的舔了舔嘴唇,为这奇妙的冒险故事而感到兴奋:“最后你到达了多远?”
“62。5个地日距离。”Z说。
“……哇哦。”
饶是有所预料,尤里安仍惊在原地,半晌才出声。他肯定Z这个数字已经超过任何载人航天器的记录了——考虑到普朗克号这个变数,至少也是超过了任何成功返航的载人航天器。
返航。
尤里安被激动与艳羡幼稚化的大脑缓缓恢复成年人水平。他疑惑道:“然后呢?你怎么调整轨道返航?”
那可是艘近光速的船,返航要费的功夫跟启程一样多,甚至更多。南门二所在的方位角正是旅行者37号探索过的,尤里安在飞行执照的考试材料里翻到过,那里什么都没有。远离恒星的方向也没有足够强的引力供Z利用。阿尔伯特号有足够的能量自行调整吗?
“我没有。”Z说。
他该返航了,但是他没有。
Z是在第十四天意识到这件事的。返航需要变速,也就是重新启动托卡马克装置。托卡马克的稳态运行技术已经很成熟,普通聚变反应的启动也已经不成问题,但氦-3的聚变临界温度远高于其它同位素。地面启动可以使用辅助手段,而太空中启动却可能因为能量约束时间不够而无法达到等离子体临界条件。这个可能,量化为成功概率大概是30%。
不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数字,问题在于每一次尝试的代价。
托卡马克要求全超导,而一次失败的启动在破坏超导条件之前,都会有氦燃料的不充分反应,导致装置内氦-3丰度变化。为了保证机动性,阿尔伯特号上没有氦-3的同位素分离系统,而只有确定丰度以上的氦-3才有可能达到临界状态。每次失败,托卡马克装置上当前装载的氦-3都必须全部废弃,重新注入全新的高丰度氦-3。
NASA试航时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耗尽了全部氦储备。
NASA的试航航线是土卫到木卫,木星的引力势阱为阿尔伯特号的减速入轨提供了便利,并且全盛时期的NASA有整个月球的氦-3,足够支撑多次变速尝试。他们能靠试解决这个30%概率陷阱,而Z购买的氦-3仅仅勉强填满托卡马克装置两次。阿尔伯特号已经烧干了一半的船载氦燃料,另一半也不再有能达到临界条件的丰度。裂变燃料和太阳能在这个速度上的变速变轨基本没有作用,而远离黄道面的方向甚至都没有巨行星的引力供他利用。
阿尔伯特不可能返航。
尤里安问道:“这是一道智力问答吗?给定了一大堆不可能条件,问主角如何脱困,其实有非常合理且简单的途径被忽略了……像叙述性诡计那样?”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声音里显露无疑的紧张简直对不起那数十个父亲专门请来教他社交技巧与情绪掩饰的老师。他听得太入神,都不知何时Z已经换了个姿势,侧过脸,背对着他。小夜灯的光消融在黑暗里,照亮Z后颈处裸露的一小段皮肤。
“并不合理,倒是很简单。”Z说。
他的语调里有某种东西,让尤里安不得不放缓了呼吸。
“流浪行星,听说过吗?”
尤里安听说过。
那些行星不属于任何行星系统。它们有些是恒星系形成行星系统的过程中被错误地弹射出来,有些是后期受到其他行星等天体的引力影响而被抛出。在后一种情况下,甚至不需要撞击,那一对庞然大物甚至得不到一个贴面礼。他们被彼此吸引,在不同的轨道不同的方向上加速与减速,然后其中一方失去恒星的束缚飞去星际空间渐渐冷却,一方留在被剧烈拉伸的椭圆轨道上徒劳地往返。
流浪行星没有恒星的能源,它们或许足够重,能有大气护住地心那一点炙热,但它们没有恒星持续不断的热源催动生物演化。尤里安记得小时候新闻里谈起这样一颗流浪行星出现在数光年外,它冰冷而寂静,像一具残骸。
“一颗流浪行星,发展出超越人类水平的太空旅行技术。它的居民感受到威胁,调转了正在靠近它的阿尔伯特号的航向。”Z耸耸肩,“是挺不合理,但这就是‘排除一切不可能之后的可能’。”
阿尔伯特号比Z先看到它。自动导航仪报警时,Z还以为是颗路过的彗星。宇宙空旷寂寞,Z在虚无中独自飞行了一百多天,这是探测范围内的第一位访客。它唤醒了Z已经麻木的时空感知。很快,Z意识到这次的客人比彗星大得多。从直径和引力来估算,那是一颗比地球稍大的类地行星。
尽管阿尔伯特处于近光速,在这种距离下利用裂变引擎闪避一颗行星还是很容易的。不仅如此,Z已经在构想,试图利用这颗流浪行星作为引力弹弓来变轨。按照这颗行星的质量和半径,阿尔伯特号能得到的速度变量大概只有自身速度的1%,但说不定他们还能遇到100颗这样的行星呢?
——骗人的。Z不觉得前程会有一百颗流浪行星等着帮阿尔伯特号变轨,他只是在去死的漫漫征途中感到无聊。
相遇前的十几天里,Z仔细地记录了流浪行星的轨迹,准备调整阿尔伯特号的航线。流浪行星的速度很快,甚至远超过太阳系内最快的水星,留给阿尔伯特号变轨的容错区间也非常窄,一不小心就会坠毁。Z不是很在意这件事,毕竟他差不多是必死无疑了,而流浪行星,一切人类科学都预言流浪行星是冰冷的墓地。就算坠毁,阿尔伯特号也不会成为白垩纪大灭绝的凶手。
但Z早该在发现太阳系内的流浪行星时就放弃对人类科学的信仰。
在阿尔伯特号开启裂变引擎后不久,尚未介入流浪行星的轨道的一个平凡时刻,警报响了。Z甚至听不出第一个问题出在哪儿,因为整艘船上能报警的全部都在响,这情景仿佛他正驾着阿尔伯特号冲进太阳。
Z没有足够的时间思考,几乎在同一瞬间,他毫无防备地失去了意识。这对于一位老练的太空牛仔而言是不同寻常的。不论是窒息还是黑视,能造成意识丧失的危险总会在身体上有些征兆,而这次什么都没有。Z睡了漫长的一觉,醒时阿尔伯特号在赤经14时的方向,土星轨道附近一条陌生的航线。警报们安安静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