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上胡安和她喝了酒,和过去那么几年没任何不同之处,只是喝的多了,眼中便闪过一会黑一会白的光景,再不是五光十色的舞场。浮萍为他倒酒,直到将他的杯子到的快溢出来,他忽然问浮萍:“有没有想过和我在一起?”浮萍怔住了,好一会儿她笑着回道:“您今天喝的太多了,先歇会儿吧。”他又问:“你有没有想过和我在一起?”他正平静地注视着她,恨不得把她脸上所有稍纵即逝的神色全捉摸清楚,皱着眉是为什么?瞪着眼是为什么?为什么垂下长睫?又为什么哭呢?胡安已然不知道自己是否看的清楚,又或者是她的眼睛也冻成了红色,飘进雪花在里头化成了水,因为他和她在一起的那五年里她没有流过一次泪——亦不必为今日而流。终于等到浮萍张了张嘴,说了句不太真切:“我哪敢想和您在一块呀!”
后来再记起更多的,最深刻也只是他拉着她往雪地里头倒去的那一幕,胡安总想着,要是当时他倒下去了,再起不来了,她是不是也会陪着他一块埋进雪里头?如今便不会遇见爱佳,和她结婚,骗她这样真诚的人。那一日选好了样布,爱佳挽着他出了店门,却并不问浮萍的名字,她心内清楚她定是他过去许多女人之中的一个,但还未结婚,爱佳总要死守着一份愚蠢的分寸。与他搭车直到家中,下了车方问他:“和我结婚,你是愿不愿意的?”她不是在质问,因为她说的那样低声。胡安道:“愿不愿意?”顿了一会儿,他将她的手套系紧,方接着说道:“我骗过很多人,但我不会骗你,爱佳——我愿意和你结婚。”实际在当时的“愿不愿意”和你结婚这件事上他的确一点儿没骗爱佳,但如果爱佳以“你想不想和我结婚”这样的话来问他,他可能就要做另一番答复。因为“愿意”这件事本可以理解为他父亲嘱托给他的意愿,但“想不想”却变成了他个人的意愿。他最糊涂的一段日子里,甚至是以为除了浮萍之外,所有女人都是爱佳,所以和爱佳结婚,也就是和世上任何一个女人结婚一样——他是没有个人意愿的。
但爱佳要比她们更美好一些。她的美体现在她淡白的脸上,“好”包含了善良、纯真、温柔这些十几年养出来的品格。谈到年岁这一方面,她比胡安还得小上整整七个年头,庆生宴过后她刚满了十八岁。要是按与她同等身份的大户小姐,接受了新教育的十八岁还在学校里头念书,到处和男同学们喝红酒去,坐着洋车出入电影院、看戏剧、周末便学新兴人群到舞场一块跳舞,到那儿结识更多的洋人。但爱佳却不是,她和胡安一样都是两只脚在旧社会里扎下根的人,从小在学堂里接受教育,女孩便不必说,早早出了学堂就在家里帮扶着,打理大家庭的流水事,男孩熬到成年了便到自家的生意场上去磨练一番。胡安是比爱佳有机会,他总可以到乘船到许多地方去只为家中的生意,有一次直坐了许多天的轮渡到了法国,但下船不足一星期他又匆匆地买了回程的船票,当初为了谁自是不必说,只因他自己也不爱那样新式的日子。喝咖啡倒不如吃茶,到艺术馆去见的风光也不比在他自家书房里欣赏到的东西更多些,带爱佳去电影院亦是她父亲宋先生所提出来的建议,从前胡安是常和浮萍上戏院的。他完完全全就是一个“腐败”到骨头里的人。那会儿不正爱讲旧文化就是“腐败”的文化。
浮萍却不是和他一样的人。她常赴不同男人的约会,他们比胡安更时兴,年龄比他大些也不要紧,但打扮比他更新潮,多了去穿白西服、戴金四边框的人。观念亦是不必说,他们爱和浮萍倡导“女性自由主义”,又教浮萍说她有权决定自己与谁来约会。可她姨妈却是另一番心思,按她的话:“哪能呀!乱了规矩了。”规矩便又是由银票薄厚来决定。胡安从前拿了太多规矩。他有一回去找浮萍,便听浮萍笑道:“你知道麦斯么?那个外国记者,他和我说像我这样的人,在他们那儿完全可以上诉去,来获得自由!”胡安认真地问她:“什么是上诉?”浮萍道:“出卖我姨妈呀。告她去!买卖妇女。”胡安笑了:“你被卖了么?”他正喝着酒,一大口吞下了,忽然抵在她肩头问:“你被卖给谁?是我——还是别的人?”浮萍一听,一愣,脸又红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了他一句:“呵,您真不是可说话的主儿!”他又故意地:“那谁是可说话的?麦斯?他会帮你“上诉”去,帮你大义灭亲去。”浮萍那时爱生气,扭回身去便不说话了,只低着脸。以至于胡安忘记了这是一个比自己大了三个年岁的女人,也忘记了浮萍对她姨妈真真切切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