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浮萍即将离开天津的消息后,周成便陆陆续续写了几封信寄到了舞场里。浮萍是从来不看的,只任凭姨妈执意来为她描述信中的种种真情实意。那日又收到一封,姨妈推了门几乎要在她床前流下泪来:“你看看,还愁没有好去处么!他这里讲他年后便来接你,你要是真不喜欢和他五个太太共住一个屋子,他便在外头安置了一处——他这白纸黑笔分明的许下了!”浮萍笑道:“从前不是四个么?”于是也不理她姨妈脸上欢颜褪去,起了身便撕了信。她系了另一条灰白色的毛领子直往外头走,走到楼下去,却只看见一大片空白的场地,正中间闪着凄凄惨惨的舞台灯,忽地不闪了,便停在浮萍的脸上。姨妈在廊上看着她,又唤了唤她:“浮萍,你要到哪儿去?”浮萍道:“我去给周先生寄一封回信。”姨妈再次喜极而泣,恨不得立即奔下楼去拥抱她,庆幸自己与她后半生好歹有了个去处,可她还流着泪呢,却见浮萍一扭身,推了门往雪地里走去了。浮萍往路面上唤车,可如今人力车的轮子也拉不过这一道道白色沟壑,走过去的只是几个臃肿的人。乍一见,见一孩子低眉顺眼地叫她:“浮萍小姐,您看不看报纸?”她把脸转过来,见是那个常周旋在她与胡安身边的一个报童,他在城里头卖报纸,平日做一些零散的活计,胡安从前便常雇他送东西或送信给浮萍。上回见他是这个冬天前,胡安为她送来了五年来最后一条毛领,此时正戴在她的脖颈上。报童那时送来还嘱咐了话:“胡少爷说这一条的绒毛厚,天冷了再戴出去罢。”浮萍当下便笑道:“现在才十月,天冷了——只怕到时没机会到他面前戴去了。”她如今方觉得那番话原来是如此令人发笑,不知他是否知道她脖颈上戴的便是他为胡安送的最后一件东西。小报童把脸往旧棉衣的领口里缩,仍站在那唤她:“您看不看?”浮萍并不回话,只是问他:“你如今还为人送信么?”小报童道:“送呀。”他怔了怔方又问道:“您是要送给胡少爷的吗?”浮萍也与他一同怔住了。不知为何竟许久不敢回他的话,她痴痴地盯着报童看,是为什么?她自己想不明白,或是她忘了,她自己从未给胡安写过信。后来忽然地想起来周成这个人,于是浮萍方将那封信递到报童手上去,她将他的手握了握紧,说道:“要送到上海去,周公馆周成先生收。”她递过去的,他接下来的,无非是莺莺散落在地上的那几根黑的分明,染了她病的黑发。可浮萍是没有疯的。
浮萍对周成的恨亦是分明的。即便唯一一次乘了船去上海见他,也只是因为姨妈几乎要跪下来求她去,又或者是真正的掐着她脖颈挟她上了船。实际进了这小舞场以来,浮萍常常是不知自己置身何处的,她有时以为自己浮在一层结了青苔的水面上,不起风时水面上便是无波无澜的,起了风后青苔若是顺着水飘浮过来,她就被黏附在另一片浑浊的水里——再也脱不了身。姨妈见胡安那段日子去了广州,只道他是一去不复返了:“世上不止有姓胡的、也有姓张的、姓李的、还有那姓周的!”浮萍起先并不理会她的话,后面的日子越拉越长,却总不见胡安来找她。终于有一日她又发起病来了,闭起眼来却不知自己又做着梦,还以为乘上了前往广州的轮渡,胡安在码头等着她下船。她见到胡安变得更消瘦了,两边脸几乎凹陷下去,面容苍白的如同白纸糊浆搅着她的心。她下了船,向胡安奔去,扯着他便问:“您这次怎么去了那么久?”胡安并不与她说话,只是将他走前浮萍为他打好的西服领结脱下来,交到她手上去。她再抬起眼来看他,只看见他冷冷地与她挥了挥手。浮萍仍想伸出手来挽他,他却只是躲了躲——从前他从未这般躲过她挽他的手。便是这时浮萍睁开眼来,方看见自己已置身在另一片深蓝色的水面上,她已清清楚楚地记起来,姨妈如何求她,如何哭诉周成叫了人来砸了舞场,又是如何转告周成托人带给她的话:“浮萍如若还不来上海见我,我亲自找她去。”浮萍那时已自知事情局面终于到了不可扭转的地步。她再次见到周成,周成仍长着那样一张丑陋的脸,于是她便悔恨起自己在廊上对他露出的耻笑,如今那耻笑他又送还给自己了。周成叫人开了车去码头接浮萍到公馆来,下了车浮萍被他请到大厅里去说话,正看见他那四个太太排着前后扭着腰肢出去了,分不清大的大,小的小,模糊之间像长着同一张脸——可她们一个也没有望向浮萍。胡安的电话便在她们走后打了过来,周成笑着唤她去接:“这里的女人都可以接电话。”浮萍起了身,已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只把电话接起来,便再一次听见胡安的声:“请叫我舅舅周成来接听。”她恍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十分无耻的女人,几乎恨不得自己立刻重搭上船返回天津去见他,只因他在电话那边发着咳嗽道:“请你返回天津一趟,我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