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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页(第1页)

不久后她母亲便真正的病倒了。于是爱佳不再和胡安去看那些有人演出的悲剧了,她在家中每日都见得到一场又一场,母亲在床榻上翻着身,不时地作呕,有时咳起来一天也没个消停,仿佛非得把最后一口气呕出来才算罢休。二太太常流着莫须有的泪水来问她:“你母亲今日怎么样了?”爱佳正吃着饭,一口咽下了,咽下一块石头似的,再做不了声。她只是将眼睁着来望二太太那张狰狞的脸,再望一眼玉佳,她便是不会流泪的,父亲又为一个早已忘却的人流什么泪?饭厅里只她一个人红着眼无声地吞咽,只是咬着齿牙,也咬着一丝气似的,只求别把泪滴在瓷碗边上出了声来。过往的几年来她常低着脸来吃饭,直至有那么一天胡安问她道:“你怎么把脸埋在脖颈里头呢?”爱佳便又道起歉意:“真对不起呀。”胡安道:“这又道什么歉了!”她那时觉得是很令人发笑的,怎么她就是一个惯爱低头的人呢?即便是浮萍,即便是二太太这样的人,她都不必为她们低下脸来。父亲问二太太道:“药煮好了送过去没有?”二太太回道:“今日没有煮药呀!外头物资这样紧缺,你托人去买个药,钱都花在人上了,哪还有余来买药呢?”父亲便不再问她了。于是爱佳把饭嚼碎了,连同把这样一份屈辱一同嚼碎了,她起了身往饭厅外走去,不再回身到母亲的床前去痛哭一场,只因从此之后她再不必低着脸来吃饭了。

母亲逐渐在日与夜的交替之中忘记了自己患了哪一种病痛,又或者她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病中了。那日她爬下幔帐来,在床沿边上坐起来,见爱佳在一张梨木矮凳上坐着,便问她道:“天这样暗了,你下了学吗?”实际在母亲病倒之后她方休了学,那么她母亲是不是只记得病前的日子了呢。爱佳道:“您还记着胡安么?”母亲道:“啊!你竟然要跟他结婚去。”爱佳点了点头。母亲又问她道:“什么时候的事儿呢?”爱佳思索了一番,想着是开春么?兴许真会是开春呢。天到底是暗的,看不出来她俩人的神色,只知外头忽然一阵天翻地覆起来。原来是她母亲的药盆子在院子里打碎了,二太太正喊道:“夭寿!这是把钱撕碎了往天上扔!还不如别煮了,别这样浪费呀。”母亲扯嗓子道:“下作的东西!又做起威风来了,我还在屋里头活着呢,你别来我这院子。”但二太太是听不见了,如今听得见她母亲声音的也只有她,好似那又不是一句句的呼唤,而只是一声声的嘶喊。嘶喊着,喊叫着,要把她耳朵根扯碎了才算完。她母亲用尽气力站起身来,直来到她身边,为她梳起头来,好像一具鬼魂的低语:“真不知道能不能看见你结婚,也许看不见,那也是命数了,但我到底是不服的,为什么你也要嫁给那样一个男人去?你是他第一个太太呀,可从此你又要见他再结多少次婚呢?”爱佳已然不知她母亲长了一张什么的面目了,只觉得那是很可憎的,甚至比二太太还要可憎呢。瘦的几乎没有一点肉的手抚过她的头皮时,她忽地浑身不止地打起冷颤来,使她一阵又一阵颤抖着,在摇摆不定的憎恨之中,她无法重拾对她母亲残余的一丝怜悯了。只知道那不过和恨意一同混合了,是恨带来悲,或是悲生出了恨呢。她只将母亲那只手扯下来,回过脸来望她,那张可憎的面目在顷刻之间化成了浮萍的幻影,她便怔了一怔,再望见的无非是母亲倒在冰冷地面上的一具身躯。于是不久后,只是又一场雪下过之后的某个夜晚,她母亲便死去了。

爱佳再次去见浮萍。已是细雪重又飘扬的日子,她在舞场外头等她出了门来,到一所典当行去。浮萍对她笑道:“您别进去了,里头脏、乱的很。姨妈在里头抽大烟,她托我将她这几年来的行当都当了去。”爱佳道:“当什么去?”浮萍便回了她的话:“一些“赃物”,这里头有从我身上刮下来的,也有从别的女人身上摘取下来的——你瞧,这对镶足金的玉坠,分明是一个叫莺莺的女人生前戴着的。”爱佳只问她要到哪一所典当行去呢?浮萍却回她道只选最近的罢,好歹是换得一张船票,其余的做个妄想。爱佳又问她怎么只换得一张呢?浮萍道:“这便是说做个妄想呀,一张船票仍不知够不够换呢!”爱佳重又感到剧烈的颤栗。原来是车子在凹凸不平的雪路上做了个绊子,车夫正扭过脸来道:“在前头就有一间典当行,小姐请走过去吧,车子是开不过的。”浮萍挽着她下了车。她是要比爱佳大上许多的,只因她那张美丽的面目上已浮现出细细的纹路,是一层薄雪覆去也覆不住的,爱佳不知哪一天再看她的脸,终于由一种妒恨转为另一种悲悯。即是浮萍自顾自地笑道:“你觉得时日能不能典当的?”爱佳不回她的话。她方接下去:“实际时日才是最珍贵的呢,姨妈偷走的可是我最珍贵的东西。”她纤细的腰肢在雪地之中晃动着,走过来,雪下的大了,爱佳便挽着她在檐下来等雪停,再走着乘车去。浮萍不知为什么竟对她讲起无数个时日之前她乘船来到天津的那一个夜晚,她说从前的船票可不是如今这般贵的。或者她亦忘了罢,她小小的身躯躲进了姨妈的箱子,也许是用不着船票的。想必是那时没有交上船的票,此后这样漫长的年头,她也必得来做一番偿还。直至她终于恍然记起她哪还欠了什么账?她道这样多的时日交出去了,就算是天大的情分,也早还完了——只因时日永远是最珍贵的。爱佳忽地想起来不知哪一天,胡安摘下那样一个白绒花扣饰,放在手心里头来紧握着,握着握着便垂下眼来。于是她问他道:“这又是什么?”他张开手,又将它别在了衣领之上,深蓝的长褂子别这么一朵白花,很不相配。爱佳又说不如摘下来,送她罢,她转赠他另一朵钳金的衣扣。胡安却不回她的话头了,爱佳竟要去摘那白绒花,他便躲一躲:“哦,戴了几个年头了。并不是这样一朵布绒做的扣饰珍贵,是这上头流过去的年头,才珍贵着。”如今她听见这句话,却再不如那日一般生出隐隐的愧意,只觉得当初胡乱生出的愧意是无比地令人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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