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的记忆、思绪是短暂而又不断变幻的。他们总要更快的遗忘一些事情。胡安常常这样来劝告自己,他不必永远记住这样一个叫做浮萍的女人,她的面目、声音、神色终会归为虚无的种种,或者由另一个女人完全替代了去——比如是爱佳。于是胡安下了车,重上了另一条长长的过廊,往下望去,再不会是五光十色的大舞场,那儿也没有彩绘玻璃大窗子照着他,淡白色的月光好像一道道审视的目光透过小旅馆的灰木条窗户直刺向他,令他重又跌入另一个深不见底的梦里头来睁着眼等天白。天白了,他重系紧长褂往外头走去。出了旅店门时看见仍候着门前的那个上海报童,胡安昨日叫他寄的信不知是否寄出去了。他只是咧着嘴,唤住胡安:“爷——我有件事问您。”胡安停住步。深深浅浅的白雪地里他瘦小的个子高扬着一封信件,原来还没有寄出去么?他却说那是另一位爷托他去寄的。他叫住胡安,只是胡乱地问他道:“您知道,这世上有浮这个姓氏吗?”胡安怔了怔,不回他的话。报童只是又笑道:“我记着您是让我寄给天津一位爱佳小姐的。可我到那轮渡去托人,大家都说我不识字,瞎揽活,那应该是一位叫做浮爱佳小姐的,你清清楚楚写下了三个字浮——浮爱佳。”胡安方笑起来。他无非是笑自己罢,只因他落了落笔、又握起笔这一瞬竟又糊涂地以为又是寄给浮萍去了,从前的许多个日子他常给浮萍写信。于是如今即便是寄给爱佳的,仍是先把“浮”字写下了,可是这世上哪有什么叫做浮爱佳的人呢?浮萍便是浮萍,她不是任何一个女人可替代可捉摸的幻影,她是一个真真实实与他厮磨、交缠过五个年头的女人。胡安再不回他的话了。他走过上海的一条街面,不知要走往什么地方去,这是他第一次到上海来,竟是为家里头的败落做寻一条后路的,实际直至今日他亦未真正地觉得家里头堕落了、落败了,大电灯不再开了也没什么要紧,他从前回到家去时常常是伴着黑暗睡去的。唯有在浮萍那儿,她总有数也数不尽的一小箱子灯芯,点完了,便再拿新的点上去,灯芯换了又换,那盏流红油的四平灯却是从来不灭的。他如今到上海来,只重又想起他那丑陋的亲生舅舅周成,她小箱子里的灯芯有没有拿起一条来为他点亮过呢?又或是为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个男人点亮过。胡安自与爱佳订婚之后仿佛衰老了许多许多,常胡乱地浮出这些从前他极其嗤笑的念头。即是他竟要求起一个舞女来保持起忠贞来了,何况这个舞女已经注定与他永远地分离。胡安将毛领子一扯,落在底层的残雪正被一辆四轮车碾碎后落在他清白的手腕上,他伸出手来,只是扬出去。车里有人呼唤他道:“小少爷,在这儿看见您啦。”这时他方从自己低沉的意识中清醒,扭回身去,只看见周成那一张仍然丑陋非常的面貌。
车子比轮渡开的更快些,它不能使人的精神游走,因在游走之间便会摇摆不定起来。胡安在狭窄的车中挺直了身躯来注视着前方无尽的雪色。周成仿佛正在一遍遍地问他道:“你父亲的贸易做不成啦?”胡安几乎是听不见他嚼着渣碎的声儿。耳边细细流过去是一片低语,或是低低的莺歌。原是开过了一条市面,雪地上立即走满了人,没有开战的时候到处都摆满了贩卖的摊位,人缩身将脑袋往脖子里头钻,恨不得从中扼取出全身的温暖来,一边发出“吱吱呀呀”的怪声怪语,一边还用人话喊:“卖栗子——糖炒的、蒸的、煮的,都有。”原来这儿也有人做着买卖。周围一声声别的呼唤他都听不见了,只听见那男人喉咙里头像是塞了一口粘稠的唾沫正不断地喊:“卖栗子——卖栗子。”他方如梦惊醒,抓住了窗沿边回身去见他那麻布长褂,腰间系的灰白穗子,那儿结了一个扁平的钱袋,里头几乎只装了几张细碎的银票。钱袋下他的栗子摊正在雪地中推动起来,往见不着尽头的风雪中推去,不知要推往什么地方去。他这时记起来,也将很久之前的某一日记得分分明明了,是有这么一天,浮萍对他说道:“不如以后我们俩卖栗子去吧?”她无比真诚地笑道:“以后您为我剥栗子来卖吧。”他点了头,真实地答应了她。并且在那之后的一段短暂的时日他常常幻想于自己总有一日会变成一个推车的贩子,穿那男人一样的麻布长褂,他也会有那么一个钱袋,或者是和他一样扁平的,他曾说要将浮萍送他的布绒扣饰精细的缝制在上头——又或者还做过这样那样的打算。可胡安今时今日,甚或是更早之前就遗忘了种种。正如他活着的日子以来逝去的所有记忆。他即便不久之前在天津时见她的最后一面也从未记起这么一个栗子摊的笑话,他只记着浮萍冰冷的面貌、那一件紫红色的毛绒披肩,那是他亲手送与她的。但那条金色的长挂表她却不戴,他唤人送回去她也不再戴了,只因他曾糊涂地说过这么一句:“这可真像我们——长长久久!”胡安在一片记忆的低潮之中又感到一阵激烈的冷颤。这时周成将他颤抖的肩颈轻拍了拍,问他道:“浮萍呢?”胡安并不回话。只待周成又冷笑道:“她呀,终究是不能和你结婚的,你结婚后,娶她做个二房太太也不值得——即便跟了你这么多个年头。”车子只是继续往前驶去。周成嚼碎了渣碎,吐出来,原来是大烟叶,残余的一点点烟雾升上来,遮了眼,刺了鼻,但耳朵却明朗了。周成是这样咬着齿牙:“但是——呸!舅舅不得不讨厌这样的女人,一个保持下作的忠贞的舞女,即是当了□□还挂匾牌——无耻。以后我要讨第六个太太,第七个太太,第八个,也绝不为她再留一个位置——你瞧,难保她有那么一天会把我整只手臂咬断啦。”忽然地,周成提起来他那一节半□□的手臂,正中间见好大一个血牙印子,他摆一摆动,仿佛还看得见上面的鲜血一点一滴的从骨肉里往外渗。这样可怖的印子在哪里见到过呢?总之胡安是见过的。不是生长在这世上任何一个别的女人的手臂上,便是只有浮萍那一整节通红的手臂永远留着那一道血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