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回到家中,一直闷闷不乐,齐桓公放心不下,隔三差五地前来看望,管仲请求齐桓公举行拜相仪式,让隰朋早就相位。齐桓公却一直不应,说道:“相国只有仲父一人。”
“臣是行将就木之人,岂能占据相位,名不副实?”
“只要仲父有一口气在,就依然是相国!”
管仲见说不动齐桓公,便赌气道:“那君上是要臣早死了。”
齐桓公一听,连忙说道:“寡人岂有此意!”
“那就请君上早日拜隰朋为相。”
齐桓公见拗不过管仲,只得答应。斋戒五日,在宗庙举行了拜相仪式。管仲因病重不能参加,仪式结束后,齐桓公与隰朋一同来看管仲。
管仲高兴,精神也好了许多。他仔细想想,再也无放心不下之事,便笑眯眯地说道:“君上立世子,逐小人,拜相国,臣虽死无忧矣。”
隰朋道:“相国好好歇息,我暂为相国代劳几日,待相国痊愈了,我即还政于相国。”
管仲握住隰朋的手,缓缓地说道:“夷吾是恋禄之人耶?非也!当初召忽为公子纠死节,自杀于笙渎,至今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他跃身触柱的身影。而我却没有去死,甘心受槛车之辱,不仅不去死节,还被君上拜为国相。我那时就知道,天下人皆骂我贪生怕死、贪图富贵、不忠不义!羞愧之心人皆有之,我管夷吾脸皮何在?但我管夷吾不能死,齐国经襄公之乱,百废待兴,天下诸侯纷争,诸夷侵扰,夷吾生,有利于齐国,有利于天下。夷吾死,齐国、天下皆不利!多赖君上信任,夷吾得以施展平生之志,庶几不负鲍叔推荐之德、君上知遇之恩。或许可以告慰公子纠、召忽在天之灵,社稷安定,国家富强,你的旧臣、好友管夷吾做到了!夷吾岂是贪恋利禄之人耶?夷吾为了苍生社稷也!”
管仲说得很动情。多少年来,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些。都以为他身为相国,贵为仲父,位列上卿,春风得意,没有个人烦恼,谁知他也心存失节的天大苦恼?都说他是为大义不拘小节,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之不立,谁知他终生都心存对公子纠、召忽难以言表的愧疚?
隰朋动情地对管仲说道:“老相国放心,隰朋将殚心积虑辅佐君上,对内继续实施老相国制定的变法之策,强国富民,保我大齐社稷长治久安,对外高举尊王与攘夷两面大旗,号令诸侯。”
管仲点点头,对隰朋道:“世间本无万全之策。我所定之策,亦非尽善尽美,切不可拘泥不变。大千世界,千变万化,要随时而变,因俗而动,唯一不能变的是制定治国之策的动机,即为民致利除害。”
隰朋道:“谨受教。”他看一眼齐桓公,又对管仲道:“老相国歇息片刻,隰朋还要请教。”
管仲道:“请教不敢,有事但说无妨,夷吾知无不言。”
隰朋道:“请问老相国,何为治国之本?”
管仲道:“治国之本在于民,民为邦本,未见《书》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民治则国治,民乱则国乱,自古如此。”
隰朋道:“民为邦本,人皆知之,但多不得其要领,到头来不过是停留在口头上的口号而已。依老相国所见,以民为本的施政要领何在?”
管仲抬头望着隰朋,赞许地点头:“善哉,隰子之问也!要领在于从民所欲,令顺民心,民之所欲因而从之,民之所恶因而去之。人民厌恶劳苦,我来使他安乐;人民害怕贫贱,我来致力于使他富裕;人民不愿遭遇危难,我来致力于社会安宁;人民担忧死亡,我来致力于保护他繁衍生息。如此,我能使他安乐所以他愿意为我忍受劳苦,我能使他富裕,所以他愿意为我甘受贫贱,我能给他带来安宁所以他愿意同我战胜危难,我能保护他繁衍生息所以他能甘愿为我牺牲。正所谓以予为取,政之宝也!与民一体,此之谓乎?与民一体,则是以国守国,以民守民,如此,谁能胜我?”
隰朋道:“谨受教。有人教我行德政,有人教我重刑罚,请问老相国,德教与刑罚孰重?”
管仲道:“德与刑不分轻重,只有先后。”
隰朋问道:“何谓也?”
管仲道:“礼义廉耻,国之四维也。四维不张,国乃灭亡。民无礼义,则上下混乱贵贱相争,凡成功之事必顺于礼义。而法,天下之程式,万世之仪表,吏民规矩绳墨也。德与法犹人有双臂,缺一不可,此所谓二者不分轻重也。故善于治国者,善于用优厚的待遇亲近之,申明礼义以教化之,设立学校以教育之,制定制度以约束之,然后申明刑律,劝之以赏赐,振之以刑罚,因此百姓皆弃恶向善。先教而后刑,此之谓有先后矣。”
隰朋又问道:“有法不依如何?”
管仲叹道:“隰子善问也,此正是为政者通病。”管仲看一眼齐桓公,“法令不行,责在于君上、相国。”
齐桓公、隰朋二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管仲,似乎在问何出此言。管仲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法生于君上,君上据法而出令,既不淫意于法之外,也不为惠于法之内,动无非法,如此,百官办事敢不依法乎?如此,百官谨守令以行赏罚,不因亲贵而不诛,不因卑贱而不赏,法令又为何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