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粥,白馒头和一叠豆腐乳,章凌志穿着汗衫一脚跨在旁边的椅子上,嘴撅成一圈顺着碗沿吸溜。他身后靠着墙的桌上斜放了一个相框,相框内满面皱纹的老太太一脸阴郁地盯着镜头,相框前被随意摆了一碗白饭,米饭最上层已经风干结成一块,角落处还有一些斑驳的霉菌,显然至少一个多星期没有更换过了。
老太太是五年前去世的,一大把年纪了,走的是喜丧,临死之前的几年不知道中了哪门子邪,成天到晚念叨着大儿子大儿媳一家。罗慧猜测到大哥一家现在兴许过得不错,可中国太大了,亲戚再有能耐有什么用?找不到,攀不上,就沾不上光。
桌边的章宝林穿着背心,一身黝黑的肌肉,眉头皱的很紧,看到罗慧进屋他就发脾气了:“你这搞的是什么东西?吃几天馒头了?换一天鸡蛋饼或者包子不行吗?多给盘咸菜不行吗?”
罗慧盆一摔:“你给我钱啊?”
章宝林一提钱就火气大,拍桌站了起来:“我没给你吗?我一个月给你一千块还不够?你就让我吃这些烂东西?”
“房租都一千五了!”罗慧早上因为看到自己那样清晰的衰老已经够火了,儿子不会挣钱还嚷嚷着要改善生活实在让她气不过,她扯着嗓子,“要不是我和你爸还能干活,靠你那一千块钱我们两住的地方都没有!你看看隔壁刘阿姨家的小孩,早两年就全家移民出国了,还有胡叔叔家的,人家现在都在滨河区买房子了,你就惦记着吃吃吃吃,能学人家好好赚钱吗?”
章宝林最听不得她说别人家的小孩有出息,对比之下他真的觉得自己就像个废人,顿时没憋住火气怒不可遏地握住了拳头越过桌子就朝着罗慧走去:“你再说一遍!?”
“我说的不是事实?现在物价都涨到什么程度了?你还守着那每个月两千块钱的工资混吃等死,哪怕换个有前途一点的都好,你在超市里做门卫能有多大发展?我和你爸都快退休了,能养你一辈子啊?你自己看看自己都几岁了,女朋友呢?有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你!?”
章宝林一把扯住了罗慧的衣领将她提了起来,凶狠的表情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对方生吞活剥,罗慧却不知道为何心中涌上说不出的悲凉,恨声大哭了起来:“打!你打!打死你妈算了!这日子还有什么奔头?!”
从头至尾,坐在桌边的章凌志都没有对这一幕报以任何关注,他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那样安静地咀嚼着馒头,喝完了那碗粥后,他慢悠悠地搁下筷子:“我去上班了。”
罗慧正和章宝林对峙,母子俩口角争端眼看要上升为肢体冲突,章凌志越过他俩直接取来鞋子穿好,看了眼鞋面,又皱起眉头:“他妈,给我二十块钱。”
罗慧恨恨地瞪了章宝林一眼,抹了把脸没好气地说:“干嘛!”
“我鞋子破了,去买双鞋。”这双鞋好像是两年前买的吧?一直没洗也没换过,天天穿着走那么多路,现在终于破了。
罗慧瞄了眼丈夫那双已经看不出原本迷彩绿的解放鞋,前面的胶头确实已经跟帆布分离了,黝黑的脚趾头都能透过缝隙看到。
“你就像会吃一样,三天两头破鞋子!”罗慧拉着脸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散碎的钞票,五元一元抽了几张递过去,“呐!去南桥路卖,别图方便,那边划算一些,还可以讲价。”
章凌志也没反驳罗慧口不择言的斥骂,直接把钞票揣到裤兜里。被他这么一打岔,罗慧和章宝林的火气都下去了一些,互相带着仇恨对视一眼,他俩齐齐回到饭桌去吃早饭。
再生气,饭都不能不吃,要不然一天的工作哪里抗的下来?
罗慧嘬了口稀饭,狠狠一口咬在馒头上,看着儿子呼噜噜将整盘馒头都塞进了嘴里,忍不住又涌上一股想哭的冲动。
她怎么会生出这么个玩意儿?
章凌志慢悠悠出了家门,掏出手电筒来。因为很多邻居都搬走了的缘故,这边楼道的灯坏掉以后已经很久都没人来修了。筒子楼本就不透光,现在搞得这里大白天出门还跟午夜一样。
他走过大院,一路神情看不出悲喜。十多年前,这里在这个时候还会出现一群正在锻炼身体的住户,从淮兴开始建设之后,这些住户就一个挨着一个慢慢的搬走了。人往高处走,他们自然是去追求更好的生活去了,可是章凌志一家却仍旧还在原地踏步。
围墙上大大的白色“拆”字无比醒目,章凌志蹙起眉,搬家的事情看来要赶紧提上日程了。房东早就通知过让他们搬走,现在房租已经不收了,他们等于是非法留在这里的。等到过几天连水电都给停掉,生活肯定会越来越不方便。
这样的生活过了几十年,他从一开始眼见别人越来越好时还会愤愤不平,现在已经转变为看到再出色的存在都波澜不惊地保持麻木了。人和人从生来就是不一样的,先天和际遇,都划分出他不愿正视的三六九等。活得越久,他就看的越明白,有些追求太无妄,他已经不会总是想起了。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越来越糟的,章凌志每一次回忆,总能得到不一样的回答。
也许是从他和罗慧决定在中山路开店的时候,也许是章宝林被判故意伤人去蹲大牢的时候,也许是他们一家决定定居淮兴的时候,也许是……也许是他们第一次开始显露出不满足的时候。
以前的生活明明那么好,属于自己的地和大瓦房,村里独一无二的那份风光,一家人的收入不能算多却也绝对够用,每天规律地作息玩乐。章宝林虽然骄纵但头脑机灵,罗慧虽然有时刻薄但一心为小家庭出主意,母亲虽然总是唠叨,却照顾他们一家的生活起居。
从他们卖掉了栗渔村的房子起,后路被断,一切就已经回不去了。
罗慧总是不停地往监狱里送钱,她心疼儿子,章凌志拉不住她。章宝林只在里头蹲了一年,出来后便成为了一个愤世嫉俗满身匪气的傻大个,他对家里的父母要多尖锐就有多尖锐,可章凌志去他上班的公司探望时才发现到,哪怕一个新入职的小职工都可以对他大呼小叫。
他跟罗慧提过章宝林的这个性格不行,罗慧一开始没当回事,还跟他吵架,说他不心疼章宝林坐牢吃的苦,还很坚定地相信章宝林在走出牢狱之灾的阴影后一定会奋发向上的。
可是章宝林没有,从二十岁到三十岁,他都再没有过崛起的念头,从一个单位换到另一个单位,他始终做着闲职般混日子的保安工作,每天提着警棍坐在安保亭里看他的报纸,同事们都是返聘的退休老人也没让他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
罗慧终于慌了,发现到疏漏了,可是章宝林早已听不进他们的劝告。
章凌志很担心儿子的未来,他和罗慧已经越来越干不动了,夫妻俩两个人加在一起,退休后恐怕也只有不到两千块钱的退休金,在淮兴这个吃快餐都十块钱起步的地方,他们没有自己的房子,只能依靠章宝林的出息,眼见章宝林这样不堪大用,罗慧一开始对儿子的心疼,也渐渐被不忿取代了过去。她开始越来越多的爆发争吵,人也变得越来越刻薄,成天拉着脸满面的阴沉,对章凌志也渐渐失去了好声气,说话都是用吼骂的更多。
章凌志作为一家之主,他不想看着一个本就岌岌可危的家庭这样破碎,除了忍让他别无他法。除此之外,还必须担忧儿子的前途。章宝林这样的人,长得不像善类工作又没前途,哪怕是在社会上瞎混的那些太妹们都知道他靠不住。想要成家结婚生孩子,肯定需要有一处过人的地方,可章凌志愣是找不出。
他和罗慧之前还有全家人贷款买一处房子的念头,只不过一直攒不出足够的首付,眼见淮兴的房价眼见飙升到最低一万多的程度,让人越来越吃不消,最后也只能无奈放弃。章凌志甚至在想,要不然等到退休之后,就和罗慧一起回栗渔村吧?找一处破庙房,就像大哥他们从前那样,能过一天是一天也好。将儿子也带回栗渔村,跟村里批一块地种着,娶个乡里的女人一起操持家务,哪怕穷困一点,也能填饱肚子勉强活下去。
想到章父,他忍不住脚步一顿,长叹了一声。
太久没有章父的消息了,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淮兴的粮油批发市场,那一次双方闹得很僵,他一开始还以为等到风头过去对方又会重新原谅自己,可是没想到对方的态度竟然就从那时起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电话里的声音不再像从前那样带着犹豫,而变成斩钉截铁的怒骂。章凌志没和他通过几次电话对方就换了号码,从那时起,章父人间蒸发杳无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