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泠走下来的一瞬,所有人都有些愣怔,没有想象中的眼波流转、浑然风情。
有些高高在上的姿态,旗袍的轻微摆动,眉间的一蹙一舒,清淡目光的落落投下,那一句台词的婉婉嗓音,却又莫名契合着这样一个冷淡娇艳又自矜的上海滩顶顶的交际花。
简夏趴在地上,柔柔弱弱的抬头望向宋泠,触及到她望向自己的眼神,一瞬发愣,宋泠第一眼投向她的脸,勾起一抹微妙的不咸不淡的笑容又淡淡收回,一个楚楚可怜的美人激不起她的内心起伏,即便这幅样貌放在红巷也是极能看的。
而后目光微动打量了她身上的伤痕和红肿的手指,有一瞬的微滞,看得出来她有些走神,听到嬷嬷讨好的话语眼里的不耐一闪而过,而嬷嬷无意间抱怨两句简夏性子硬,几天了都不服软,才又把目光重新投向简夏,微不可见的挑了挑眉,眼里多了几分浅淡的新意却也波澜不起,没有似是而非的娇衿讽刺,也没有有心可见的同情怜惜。
一连串的眼神让简夏心中一凛,刚刚宋泠对她的打量让她不自觉有些瑟缩,自己的狼狈与她的艳丽云泥之别,她紧咬嘴唇,想起自己原先出身书香世家,腹有诗书,总也是偶尔会自矜自傲的,如今竟是如此境地,泪水一瞬盈满眼眶,又硬撑不让它落下。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入了戏,才会对她的打量仿佛刺戳于心,升起那一点自卑自艾。思绪飞走的简夏才意识到宋泠已经在离自己几步之遥,赶忙进入状态。
宋泠拉了拉自己的披肩,抱起双臂,目光直直落在简夏的脸上,盯着她的眼睛却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简夏有些瑟瑟却又眼带茫然,在这难熬的沉默中简夏快要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反应,宋泠突兀地笑出来,与她四目相对,像是要摧毁她的意志:“为什么不想留在红巷?你是逃不出去的。”
简夏舔舔嘴唇,喉间干涩,嗓音难听的像砂纸一般糙哑压抑,自己都不愿意听下去:“不…不…我不愿意。”
宋泠有些冷下脸,嗓音也多了两分冷硬:“因为你出身世家?”鼻间一声轻哼,有些嗤之以鼻。简夏听到她语气里的微讽,也只能垂下眼眸,沉默难言。
停顿的一瞬,而后宋泠又变了脸,勾起一抹笑,竟有两分媚意:
“那又如何,你现在在红巷,身不由己,不如像我一样,你这张脸也够漂亮。”
凑近了简夏,眼里全是蛊惑之意。
简夏抬起头不可置信的望着宋泠,这样一张好看的脸,说着这样现实的话,刚才内心莫名升起的那一点点期冀被狠狠浇熄。是她错了,居然会对红巷里的人抱有渴望。
宋泠视线没离开简夏,看到她听到自己的话后那惊异的眼神,眯了眯眼,再次针针见血地戳破她残余的幻想,甩掉了那汪洋之中将死之人的最后一块浮板,讽刺道:
“以为我会同情你,怜惜你,帮你求情,让你走?你还是那样一个娇娇小姐。”
宋泠俯下身,手温柔的摸向了简夏的脸颊。
那冰凉凉的手让简夏瑟缩,可让她感觉周身寒冷的是面前这个女人嘴里即将吐露的她不知道会怎样揭破她的伤口的话语。
“还没了解你现在的境地吗,你以为你的满腹诗书到了这里还有什么用,生是红巷人,死是红巷鬼,认清现实。”
“别再给自己编织那些泡泡一样美丽却又一样脆弱的美梦了,别试图告诉自己挨过这些就好了,挣扎没有任何用处,黑夜过后还是黑夜,明天只会比今天更黑暗。”
“乖乖听话还会有一线出路,桀骜不驯就去和家人作伴吧。”
宋泠突然用力捏紧了简夏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着自己:“陆小姐,该长大了。”
宋泠眼里的森冷让简夏根本说不出话,一句句话一点一点戳破这几天她自己所有给自己的安慰和支撑,她的挣扎她的信念被完完全全地击碎,简夏不自觉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眼睛已经失去了焦距,不自觉拼命挥动双手踢腿,试图远离宋泠,似乎这样就能远离宋泠口中那样一幅可怕却又是现实的画面,声音里全是茫然绝望和无助:“不,不,我不要,不要逼我,别逼我!”
身边的嬷嬷也有些讶异,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容妤,犀利阴冷,在她的印象中容妤永远是那样冷淡的艳丽,容妤脸上从来不会有过多的表情,也从来不曾在意过身边的人或事,今天过问陆洁的事也出乎意料。
直起身,宋泠恢复之前的平淡:“把她带下去吧,吵的我脑仁疼。”
身边的嬷嬷赶紧应了声,挥挥手让底下两个人把简夏拖了下去,有些讨好的笑笑,奉承道:“还是容姐儿你有招,不费力气就让她失了性、松了口,我猜明天那丫头可就没今儿这个劲儿了。”
宋泠转头淡淡看着身边的嬷嬷,眼里看不出喜怒,深深的瞳孔里倒映着站在原地的嬷嬷有些谄媚、得不到回应后又转而有些尴尬的脸。
“我身边缺个丫头,就她吧,你去跟管事妈妈说一声。”
嬷嬷一下愣了神,有些急了,犹豫着:“容姐儿,你这是让我难做啊,那丫头那张脸可是真漂亮,不然,我给你另找一个?不,找两个,怎么样?”
“是吗?我可就喜欢漂亮的,看着舒坦。”宋泠不咸不淡的扯起一抹笑,不愿多纠缠:“一个姑娘罢了,你只管这样去说,不同意就让管事的直接来找我。”
看着容妤已经不耐烦,嬷嬷立马答应,“明天我就让她到你那儿去。”不过一个长得好看的姑娘,容妤才是红巷的摇钱树,若是她吹枕边风,可就得不偿失了。况且,说不定容妤也就是这两天的新鲜劲儿,过段时间再要回来就是了。
“cut”安郁拍拍手,没有一贯拧着眉的神情,看得出来算挺满意。一场戏两个演员均服了众。
简夏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却若有若无的瞟着宋泠,表情却是不太好看,自己被牵着走了。宋泠紧捏自己的下巴,看着自己的冷厉目光,让瘫倒在地的她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旁人也许看不大出来,安郁心里却一定是清清楚楚的。简夏咬了咬牙,自己原来也是小觑了她。
这部电影本就是透过主人公陆洁的眼睛去看着红巷的灯红酒绿、人情冷暖,穿插了陆洁的人物经历主线,所以简夏的戏份非常繁重,每天几乎都排的满满当当。而容妤是电影的第二主角不容置喙,她是红巷的一个缩影却又是其中的独独特例,也是安郁费了无数笔墨,想要完完整整诠释出来的角色。
第一稿容妤只是衔接式人物,寥寥几笔的人设,繁多出场却又简略的戏份。安郁来来回回的修改,越发觉得莺莺燕燕着实多却显杂乱,也需要一个人物跳脱出来推动情节的发展,于是就三两笔开始逐渐丰满起容妤的形象,渐渐地,人物的性格、背景、经历越来越完整。
直到有一天,安郁发现自己笔下的容妤已经是一个如此有血有肉的主角,不知不觉中容妤和陆洁的形象似乎在默默重叠却又截然不同,这听上去很矛盾,或者不如这样说。
陆洁是以前的容妤,却比她更坚韧,比她幸运。而也是因为在她身上容妤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鬼使神差,冷酷的戳破了她的所有幻想,却把她留在了自己身边,有意无意让她看见这红巷的奢华糜乱,一开始的蛊惑逼迫,到后来的犹豫动摇。
也许容妤也只是想知道如果当初能有一丝夹缝中的光亮希望或是一点点外界的同情援手,自己会不会也就不是这样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