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李十洲自得了林霄的提点,便将京中所有车行问询了一遍,近日可给何人拉过辎重,几番排查之下,顺藤摸瓜的寻到了京城杨梅胡同的一家窑子里。这间窑子,在胡同的紧里头,地点偏僻,里头的姑娘模样也平常,故而平日里生意希淡,这地儿也少有人行。却在流民进京之时,来了三个陕西贩布的客商,将此地包了。这些人日常也不出门,只在屋中闲坐,偶尔会有些客人前来探望,一来便在内堂里关门闭户的商议许久。隔上三五日,更有车马载了行李送到,城门的监守也曾查验,那车上却只是些布匹衣物,并无异处,才放了车辆进城。
这周遭的邻居,本未留意,然待朝廷发了通告,方才有几个有心之人,存了意,悄悄走去告与了巡察。
李十洲收得密报,即令人将此地封锁搜查,待行搜捕之时,又恰逢顺天府尹前来拿人。原来,顺天府尹是个精细之人,虽则那谣言在民间四散,却还是自其中察觉了些蛛丝马迹——那起蓄意传播流言的,说话皆带了些西北一带的口音。他自谓此非巧合,便将其先放还回家,暗地里令人寻其踪迹,竟也寻到了此处。众捕快先将此处围了个水泄不通,又令街坊二人上去叫门。那门只开了一道细缝儿,众人便一拥而上,涌进门内。屋中的那些人,眼见生变,就从屋后头跳窗而走,却被埋伏在窗下的捕快拿住。众人在这屋中搜出了五万银子,并一本名册,就将这三人并老鸨、表子一条绳子锁了,全部拿到顺天府归案。
顺天府尹眼看那些银两,竟皆是烧成的官方银锭,看其戳印日期,正是赈灾丢失的那一批,又翻阅那名册,见其中有什么分舵、堂主、会众等词目,那已为都察院收监的银库司库竟也在其内,并记录了许多邪术秘法,心觉非同小可,又与库银丢失一案有关,便将此案递送往都察院至李十洲案下。
李十洲自也得了下属来报,兀自也吃惊不小,便先将此案一干人犯收押入监,严刑审问。这三人先是不招,落后熬不过刑罚,便吐了口。原来这三人俱是前文所表,那为二皇子赢绵剿灭的红花教的头目余孽。
那红花教的前身,原是民间一杂耍班子,其班主很会些炫人眼目的杂耍秘戏。落后,这班子收了个流放之人。这人却是个有些野心并心机的,又对朝廷处置颇为不满,便暗藏祸心,先撺哄班主将那些戏法手段教与自己,又夺了他的位子,继而扯起大旗,大收门徒。这乡野草民,多数没甚见识,看过他的戏法,便为其所唬,甘愿入教,充为会众,为其役使。那教主又不知在何处结识了一贵人,那人在其后出谋划策,又供给充裕的资金,故而红花教短短几月之内,便声名鹊起,会众遍布,竟有与当地州府分庭抗礼之势。当地官员也曾派人前往剿除,然而这起妖人善于邪术,又有人在后指点,往往神出鬼没,州府一时竟拿其不下,才有了朝廷出兵剿灭一事。
其时赢绵领兵前往陕西,捣毁红花教的总舵及各堂口,其教主当场伏诛,教众也大多被缉拿归案,却仍有少量骨干外逃,这三人便也在其内。这三人一路夜行日宿,逃到山西,藏匿了一段时日,但很快又为官府通缉,正无处躲藏。那曾经资助了教主的金主又再度露面,将这三人安顿在隐秘之处。并于今年黄河大水,沿岸遭灾之时,引其入京,陆续又有残余会众来投。那人又于暗中指使其等在民间散布谣言。
这歪门邪道,正是这些邪教会众的看家本事,不盈一月便闹得满城风雨。
李十洲又问库银一事,三人均称,是那幕后之人使马车自城外运送而来。那银子藏在车底夹板之内,车上只放着布匹绸缎,故而瞒过了守城卫士并城中巡察。那银子自运来,便只得五万,旁的他们也一概不知。
李十洲见此三人受了酷刑,已没了人样,到这地步,是但求速死,料知此三人的供词,当属实情。又细观那名册,见银库司库并押送银两的卫队卫士,亦有数人在其内,问其缘故。那三人称,这些人都是他们来到京城时,方才加入教中的。因是那幕后金主的引荐,故而这三人也不敢多问。再追问那幕后之人是谁,这三人却俱称不知,原来那人从来不亲自露面,而来送信的人亦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押运银两的车马用的又是京城车行的,故而这三人虽受命于他,却不知这人究竟是谁,是何身份。
李十洲审讯了一场,眼见这三人已有昏沉之状,只得下令暂且收押,命大夫前来诊治。自己则入宫上奏此事。
赢烈收到奏报,当即下旨按册捉拿人犯,并差遣画师前往狱中,按那三人口述,将送信之人绘成人像,四处张挂通缉。
打发了李十洲离去,赢烈自在书房内思忖:这幕后主使,自是不消说了。只是他向来仔细,恐不易这般拿住证据。他如此作为,究竟是何目的?若说只为陷害萧相,诋毁皇后,逼迫朕自断臂膀,也未免牵强。若然不是,他所图为何?他在案前坐了片刻,暂时想不出个要领,便起身往后宫而去,只说先将消息告与皇后,令她宽心。
萧清婉听得这消息,倒不见喜悦,只是道:“虽捉着了犯人,库银却也只得五万,另十五万两银子,尚不知下落。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此案若得久悬,臣妾只恐……”赢烈听她话到口边却住了,便问道:“恐得怎样?你无需有所顾虑,只管说来便是。”萧清婉便道:“臣妾这几日思索这些事,总觉得有所蹊跷。这两桩事,面上都是冲着臣妾母家来的,手段力道却又不重。若是要陷害臣妾的父亲,就该捏成铁证,这样不上不落,藏头露尾,算是怎样?这样不清不楚,反而易使人猜测揣度。臣妾只觉得,那幕后主使,似乎只是想要臣妾母家背上这样一个罪名。流言一事虽易破解,但臣妾父亲贪污赈灾粮饷的罪名却仍未洗清。皇上圣明,自然不会滥杀忠良。然此举在外头那不明就里的人眼里,便是阴私庇护。臣妾已为这起人说成是祸国妖后,臣妾既然是妖后,那皇上是什么?”赢烈淡淡一笑,说道:“你是妖后,朕不肯废你,朕自然是昏君了。”萧清婉见皇上神色尚佳,便大胆道:“皇上恕臣妾无状,臣妾以为,那幕后主使此举,只为师出有名。”
赢烈凝视着她的眼睛,半晌才道:“你的意思,荣亲王有意逼宫谋反?”萧清婉正色道:“荣亲王素来行事,皇上心知肚明。他与谨妃并皇长子过从甚密,臣妾与臣妾腹中这孩子,是他们的眼中钉肉里刺,他们急欲除之而后快。前番流言并奏请废后,只为试探圣意。而皇上既然庇护了臣妾,那他们自然会另行别道了。荣亲王尾大不掉,居功自傲已非一日,他军中威信甚高,手中人脉又广,又有不臣之心。若说他行率部逼宫之逆举,迫使皇上禅位于人,臣妾毫不惊奇。到得那时,他自可对天下说,皇上是无道昏君,为妖女迷惑,庇护奸臣,颠倒朝纲,倒行逆施。他是替天行道,另扶贤君。”言至此处,她便在皇帝跟前缓缓跪了,连称恕罪道:“臣妾斗胆,妄议时政,还请皇上降罪。”
一语落地,却久不闻皇帝出声。萧清婉心中颇为惴惴,她今日这一番话,是捅破了历来的后宫禁忌,并且已是向皇帝宣告了她母子二人与谨妃母子,决计不能并存。目下,只端看皇帝如何抉择了。虽是她心中知晓,皇帝为其江山安稳,并荣亲王这心头大患,倚重她萧氏一族,往后如何暂且不论,眼下该是会选了她的。但,皇帝的心思,谁又能猜得绝对?倘或,他竟然舍不得谨妃与皇长子,迁怒于己,又该如何是好?谨妃也还罢了,赢纬却毕竟是他的长子。
屋内一阵静谧,只听窗外风过树梢的沙沙声响,良久只听赢烈开口道:“好端端的说话,你又跪下做什么。地上凉,你有着身子,也不怕跪出毛病来!”说毕,便俯身亲手挽了她起来。
萧清婉心中一阵松快:此一局,该是自己赌赢了。
赢烈与她挽着手,在炕沿上坐了,揽着她的香肩,沉声道:“你适才所言,朕心中明白。只是如今边境局势不稳,荣亲王虽有不臣之心,却无谋逆之实,朕一时也不好妄动。如今之策,只好静观其变。这其中的道理,朕不讲,你也该明白。”萧清婉垂首不语,她自然明白,荣亲王早年军功赫赫,当年争储之时,虽败与当今皇帝,被迫交了帅印,皇帝却也不敢当真动他,仍旧封了他做亲王,两人当年实则是平分秋色。虽说荣亲王久不领兵,却余威仍在,倘或没有如山铁证,便以莫须有的罪名处分他,恐要引起军中那帮将领的不满。目下时局动荡,此刻京城首府再出纰漏,那当真要国本动摇,江山易主了。
如今,也只能暂如皇帝所言,静观其变,乃为制敌先机。倘有十足的证据,证实荣亲王行谋逆之举,那他就从一届功臣,沦为乱臣贼子。除此逆贼,自也无愧于天下。
赢烈见她闷声不响,只道她心中不快,便又道:“你这胎孩子,如若是位皇子,待你生产,朕便立他做太子。”萧清婉闻言微愕,她虽早知皇帝心意,却不明他为何此刻提及,连忙抬头看去,却见赢烈目光深邃,只瞧着自己,心中默默思忖,嘴里只说道:“皇上,如今时局动荡,储君事宜还是缓缓罢。”赢烈道:“正是时局不稳,才要早立皇储,以备不测。”萧清婉忙道:“皇上是真龙天子,得普天神佛护佑,岂会有什么不测!这话若是旁人说的,真该立时拉来打死!”她口中说着,心中却忽然悟道:莫非他此举,意在以此为筹码,要自己不要死追猛打,放过皇长子么?想通此节,她便当真有些不快了。
幸得,萧清婉是极善面上功夫的,也没叫皇帝瞧出。赢烈因朝政繁琐,早已无心流连风月,在坤宁宫盘恒了一日,与萧清婉商议了些事情,入夜就还在此处歇了。
又隔两日,那出使本初的二皇子赢绵,却忽然独自快马回京。一回京城,便直奔皇宫。才到皇城门下,他却自马上摔下,登时人事不知。慌得守门卫士,连忙上前施救。不知此番,又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