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抖着手,将纸团展开——这正是廖子君回忆录中有关袁贺雄一案的章节。吴若初第一次把那本脱页的黑色笔记本带回事务所的时候,它就从本子里掉了出来,飘进了敞开的办公桌抽屉,随着日后抽屉的一开一合,逐渐卡进了屉后的缝隙中。
今天小曹无所用心地收拾着这里,将这皱纸从屉缝中抠了出来,看了看觉得没什么用,就揉成一团,与别的废文件一起丢进了垃圾筒。
小曹怎会想到,就是这薄薄一页纸上的内容,沉沉地系住了两代人的悲剧。
吴若初读懂了纸上的每一个字,又好像没懂。
整整看完三遍后,她在空旷的事务所里用尽全身力气大叫一声。
她冲出门外,一条条街道从身侧揪扯而过,夜色覆盖了她奔跑中的长发,她没有目的地,一心只想逃开那些捏造的事实,令人窒息的真相。
她不停地狂奔,直到跑断了鞋跟,跌坐在路边大口喘气时,猛然发现对面就是恒遇汽修厂,而魏荣光的黑色汽车,正幽幽地停在厂外。
那是军火案开庭的前一晚。
几日前,梁忠文就向医院方面提出了申请,想在初审之前再去一次恒遇汽修厂的旧址——他三十年前工作过的地方。
由于梁忠文还在保释中,魏荣光作为担保人,有权带他自由行动,只要不出本市、不妨碍办案就可以了。医生们也知道这是一个老病患在收监之前的最后一愿,便有心成全。
上回急病突发后,梁忠文的心梗和中风都加了码,再也无法独力行走,需要依靠轮椅和旁人的搀架。魏荣光和医生们都问过他,那次的病因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他好端端地翻看亡妻的遗物,就忽然不对劲了,甚至还大吼起来?
梁忠文只是不答,脸色却逐日枯暗下去。
其实,以梁忠文目前直线下降的病情,即使判了重刑,也会立刻转送保外就医,生活上不会有太大差别,无非还是永无间断的治疗和空虚。
只不过,作为一名服刑罪犯,他再也不能离开警方及监管者的视线了,所以趁着还未上庭,把想去的地方再走一遭也是好的。
夜已浓,魏荣光推着轮椅上的梁忠文进入了汽修厂大门。这里已被改造成一间摇滚乐队的练团室,魏荣光前些天联系了乐队的负责人,拿到了厂门钥匙,那原本是他天天挂在腰间不离身的,如今却成了暂借。
厂里没有机油和汽油味了,只是烟酒味稍重,停车场里堆着高高低低的麦架和电子琴,还有一些扁了的易拉罐,室内只多出了一台很有造型的架子鼓,放在最里面,鼓面上褪了些漆。
魏荣光推着父亲一步一停,沿着厂中逛了一圈,扑面的都是恍若昨天的旧记忆。
对,就是在那张窄窄的沙发上,外公教他玩过很多废零件,把它们拼成一个个小兵,打了炮火连天的一仗……
就是在那台饮水机的旁边,他和小陈就着热水狂啃窝窝头,差点把手指都吞下去,好像半辈子没吃过饱饭一样……
就是在那堵破墙的前面,他和若初孕育了一个孩子,玉坠在她胸前展翅欲飞,两人说了好多好多的甜言梦呓……
恒遇汽修厂是留存着他们父子共同人生片段的场所,他们的奋斗和爱情,都在这里鲜活过。
魏荣光记得自己刚把厂子卖掉的时候,身上的每分钱都留给了若初和厂里的兄弟们,他背着行囊到达首都时,甚至连旅社都住不起,每天睡在大街露宿观星,什么苦力都干过,修自行车、去工地上扛砖头、下到污水管道里作业……打算攒够了生活费就去徽野面试,做个无需太高文凭的技工,往后再且行且看。
有天晚上他正抱着行李躺在公园的长椅下面,忽听一阵吆来喝去的打斗声,冲出去一看,原来是跟他划界使用长椅住宿的一名中年流浪汉正在被一群满身刺青的人痛殴。魏荣光做不到袖手旁观,立马扎进了人堆里,全力帮着那流浪汉迎敌。他毕竟年轻,从小到大打过的架不下千场,哪里会怕了这样的小场面。那群人本来看那流浪汉萎顿,才故意相欺,谁知对方竟一声不响地找来了个出手相当狠猛的帮手。这般打了几个回合,魏荣光虽已负伤,拳脚之力却丝毫不减,敌方倒有些犯了怵,领头人圆瞪的眼珠被魏荣光一拳打中之后,当即哇哇怪叫,众人随之哄地散去。
从此以后,那流浪汉再也没有来过这个公园睡觉了。又过了一个多星期,魏荣光半夜睡到朦胧,忽觉胸前一沉,警惕地睁眼一看,长椅外有个跑远的褴褛身影,而自己胸前胡乱塞着一只麻布袋,他借着月光揭开袋口,里面竟是几本伪造的个人证件,还有首都最抢手大学的一张毕业文凭。
他正是凭着这些东西进入了徽野,攀爬至今,他终于可以像现在这样俯瞰着梁忠文。